2008年12月15日星期一

季羡林谈师友--第一部分忆念胡也频先生

胡也频,这个在中国近代革命史上和文学史上宛如夏夜流星一闪即逝但又留下永恒光芒的人物,知道其名者很多很多,但在脑海中尚能保留其生动形象者,恐怕就很少很少了。我有幸是后者中的一个。
我初次见到胡先生是60年前在山东济南省立高中的讲台上。我当时只有18岁,是高中三年级的学生。他个子不高,人很清秀,完全是一副南方人的形象。此时日军刚刚退出了占领一年的济南。国民党的军队开了进来,教育有了改革。旧日的山东大学附设高中改为省立高中。校址由绿柳红荷交相辉映的北园搬到车水马龙的杆石桥来,环境大大地改变了,校内颇有一些新气象。专就国文这一门课程而谈,在一年前读的还是《诗经》、《书经》和《古文观止》一类的书籍,现在完全改为读白话文学作品。作文也由文言文改为白话文。教员则由前清的翰林、进士改为新文学家。对于我们这一批年轻的大孩子来说,顿有耳目为之一新的感觉,大家都兴高采烈了。高中的新校址是清代的一个什么大衙门,崇楼峻阁,雕梁画栋,颇有一点威武富贵的气象。尤其令人难忘的是里面有一个大花园。园子的全盛时期早已成为往事。花坛不修,水池干涸,小路上长满了草。但是花木却依然青翠茂密,浓绿扑人眉宇。到了春天、夏天,仍然开满似锦的繁花,把这古园点缀得明丽耀目。枝头、丛中时有鸟鸣声,令人如入幽谷。老师们和学生们有时来园中漫步,各得其乐。胡先生的居室就在园门口旁边,常见他走过花园到后面的课堂中去上课。他教书同以前的老师完全不同。他不但不讲《古文观止》,好像连新文学作品也不大讲。每次上课,他都在黑板上大书“什么是现代文艺”几个大宇,然后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直讲得眉飞色舞,浓重的南方口音更加难懂了。下一次上课,黑板上仍然是七个大字:“什么是观代文艺?”我们这一群年轻的大孩子听得简直像着了迷。我们按照他的介绍买了一些当时流行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书籍。那时候,“马克思主义”这个词儿是违禁的,人们只说“普罗文学”或“现代文学”,大家心照不宣,谁都了解。有几本书的作者我记得名叫弗里茨,以后再也没见到这个名字。这些书都是译文,非常难懂,据说是从日文转译的俄国书籍。恐怕日文译者就不太懂俄文原文,再转为汉文,只能像“天书”了。我们当然不能全懂,但是仍然怀着朝圣者的心情,硬着头皮读下去。生吞活剥,在所难免。然而“现代文艺”这个名词却时髦起来,传遍了高中的每一个角落,仿佛为这古老的建筑增添了新的光辉。我们这一批年轻的中学生其实并不真懂什么“现代文艺”,更不全懂什么叫“革命”。胡先生在这方面没有什么解释。但是我们的热情却是高昂的,高昂得超过了需要。当时还是国民党的天下,学校大权当然掌握在他们手中。国民党最厌恶、最害怕的就是共产党,似乎有不共戴天之仇,必欲除之而后快。在这样的气氛下,胡先生竟敢明目张胆地宣传“现代文艺”,鼓动学生革命,真如太岁头上动土,国民党对他的仇恨是完全可以想象的。胡先生却是处之泰然。我们阅世未深,对此完全是麻木的。胡先生是有社会经历的人,他应该知道其中的利害,可是他也毫不在乎。只见他那清瘦的小个子,在校内课堂上,在那座大花园中,迈着轻盈细碎的步子,上身有点向前倾斜,匆匆忙忙,仓仓促促,满面春风,忙得不亦乐乎。他照样在课堂上宣传他的“现代文艺”,侃侃而谈,视敌人如草芥,宛如走入没有敌人的敌阵中。他不但在课堂上宣传,还在课外进行组织活动。他号召组织了一个观代文艺研究会,由几个学生积极分子带头参加,公然在学生宿舍的走廊上,摆上桌子,贴出布告,昭告全校,踊跃参加。当场报名、填表,一时热闹得像是过节一样。时隔60年,一直到今天,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如在眼前,当时的笑语声还在我耳畔回荡,留给我的印象之深,概可想见了。有了这样一个组织,胡先生还没有满足,他准备出一个刊物,名称我现在忘记了。第一期的稿子中有我的一篇文章,名叫《现代文艺的使命》。内容现在完全忘记了,无非是革命,革命,革命之类。以我当时的水平之低,恐怕都是从“天书”中生吞活剥地抄来了一些词句,杂凑成篇而已,决不会是什么像样的文章。正在这时候,当时蜚声文坛的革命女作家、胡先生的夫人丁玲女士到了济南省立高中,看样子是来探亲的。她是从上海来的。当时上海是全国最时髦的城市,领导全国的服饰的新潮流。丁玲的衣着非常讲究,大概代表了上海最新式的服装。相对而言,济南还是相当闭塞淳朴的。丁玲的出现,宛如飞来的一只金凤凰,在我们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青年学生眼中,她浑身闪光,辉耀四方。记得丁玲那时候比较胖,又穿了非常高的高跟鞋,济南比不了上海,马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高中校内的道路,更是年久失修。穿平底鞋走上去都不太牢靠,何况是高跟鞋。看来丁玲就遇上了“行路难”的问题。胡先生个子比丁玲稍矮,夫人“步履维艰”,有时要扶着胡先生才能迈步。我们这些年轻的学生看了这情景,觉得非常有趣。我们就窃窃私议,说胡先生成了丁玲的手杖。我们其实不但毫无恶意,而且是充满了敬意的。我们心中真觉得胡先生是一个好丈夫,因此对他更增加了崇敬之感,对丁玲我们同样也是尊敬的。不管胡先生怎样处之泰然,国民党却并没有睡觉。他们的统治机器当时运转得还是比较灵的。国民党对抗大清帝国和反动军阀有过丰富的斗争经验,老谋深算,手法颇多。相比之下,胡先生这个才不过二十多岁的真正的革命家,却没有多少斗争经验,专凭一股革命锐气,革命斗志超过革命经验,宛如初生的犊子不怕虎一样,头顶青天,脚踏大地,把活动都摆在光天化日之下。这确实值得尊敬。但是,勇则勇矣,面对强大的掌握大权的国民党,是注定要失败的。这一点,我始终不知道胡先生是否意识到了。这个谜将永远成为一个谜了。事情果然急转直下,有一天,国文课堂上见到的不再是胡先生那瘦小的身影,而是一位完全陌生的老师。全班学生都为之愕然。小道消息说,胡先生被国民党通缉,连夜逃到上海去了。到了第二年,1931年,他就同柔石等四人在上海被国民党逮捕,秘密杀害,身中十几枪。当时他只有28岁。鲁迅先生当时住在上海,听到这消息以后,他怒发冲冠,拿起如椽巨笔,写了这样一段话:“我们现在以十分的哀悼和铭记,纪念我们的战死者,也就是要牢记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历史的第一页,是同志的鲜血所记录,永远在显示敌人的卑劣的凶暴和启示我们的不断的斗争。”(《二心集》)这一段话在当时真能掷地作金石声。胡先生牺牲到现在已经60年了。如果他能活到现在,也不过八十七八岁,在今天还不算是太老,正是“余霞尚满天”的年龄,还是大有可为的。而我呢,在这一段极其漫长的时间内,经历了极其曲折复杂的行程,天南海北,神州内外,高山大川,茫茫巨浸: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桥,在“空前的十年”中,几乎走到穷途。到了今天,我已由一个不到20岁的中学生变成了皤然一翁,心里面酸甜苦辣,五味俱全。但是胡先生的身影忽然又出现在眼前,我有点困惑。我真愿意看到这个身影,同时却又害怕看到这个身影,我真有点诚惶诚恐了。我又担心,等到我这一辈人同这个世界告别以后,脑海中还能保留胡先生身影者,大概也就要完全彻底地从地球上消逝了。对某一些人来说,那将是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损失。在这里,我又有点欣慰:看样子,我还不会在短期中同地球“拜拜”。只要我在一天,胡先生的身影就能保留一天。愿这一颗流星的光芒尽可能长久地闪耀下去。

2008年12月9日星期二

人民币要以实物为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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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难登临录》,三之二拙作《鼓励内供远胜鼓励内需》一文发表后,一些读者问:内需不足,何来鼓励内供了?问得不蠢(一笑),先略作解释吧。西方经济学有一个古老相传的定律,大名鼎鼎,相当经典,称为萨伊定律(Say’s Law)。这定律说:供给自动创造需求。在一个物品换物品的经济下,这定律一定对;在以真金白银作货币的情况下,这定律也对。然而,一旦用上纸币,出现了信贷膨胀与收缩的情况,这定律就不一定对了。有错,但不是全错,这定律今天可怜地被学者们遗忘了。写《内供》一文时,我没有想到萨伊定律,只是发稿后觉得相近。我当时的想法,是物品凡有市场,价够低一定有需求,而供应者的收入增加,自己需求去也。至于产出成本那方面,市场势弱是会自调下降的,所以政府不要在劳工或其它生产要素市场阻碍价格下降。三十年代时美国的经济出了大事,一个主要原因是工资下调有困难。无意间我把萨伊定律救了一救。《内供》一文还有其它要点,归纳起来主要是说,今天国内有出口退税、有来料加工、有国际歧视,有复杂税制,等等,加起来对内供有很大的杀伤力,要大手清除。读者可能不知道,今天在国内产出的档次较高的产品,在国外销售,其价格比同样产品在国内低相当多!这是政府鼓励外销而不鼓励内销所致。今天要清除其中障碍,清除后,以自由市场的成本算,内销之价当然要比外销为低。这里还有另一个要点:因为政府历来漠视内销,国内的产品市场虽然发展得好,但批发与零售之间的运作就有不少问题。国产外销之价低于国产内销的,国内的批发与零售之间不容易运作得好。转谈人民币——是接前文要说的第七项——认为需要改制。这就是我建议过多次的转用一篮子物品为货币之锚。不因为是我的发明,而是经过几年的观察,加上目前的国际形势,以一篮子物品为锚是更对了。先要澄清的,是我认为无锚的货币制度(fiat money)不可取。我跟进「货币」这门学问四十六年了:一九六二师从Karl Brunner;六三聆听师兄Alan Meltzer讲解重要的银根分析;六七结交佛利民、夏理?庄逊、蒙代尔等货币专家;八三香港考虑钞票局时,跟Alan Walters及Charles Goodhart等大师求教过。耳闻目染,观察思考,知道无锚货币有不可以解决的困难。首先是在地球一体化的情况下,我们再不知道一个国家的货币量要怎样算才对。确知这困难是一九九五年,师兄Meltzer访港,跟我到雅谷进午餐。他是货币量分析的顶级专家,说有点胡涂了。他说几年来美国的货币量上升率很高,但通胀却不回头。几天后我想到的解释,是九一波斯湾之战后,举世争持美元,美元币量的上升因而对美国本土的通胀没有多大影响。这问题一九六八年另一位朋友(Tom Saving)注意到,佛利民当时持不同看法。佛老谢世前两年——约二○○四吧——也意识到他信奉多年的币量理论出现了问题。北京考虑解除外汇管制,屈指一算,起码有二十年了,时宽时紧,汇管今天还在。今天工业的发展遇难,北京的朋友看来是意识到解除汇管有助。我认为此管也,一两年内会撤销。撤销汇管当然对,但让人民币自由进出,在无锚货币制下国内的通胀或通缩很难处理。这就是一九九五年师兄提到的头痛问题。还有另一个可以是更头痛的问题:没有汇管,外间的汇市可以大炒特炒,导致人民币的国际汇率有反复无常的波动,对中国的发展是不利的。以一篮子外币挂钩算是有锚,但几年前我说过,这会惹来一篮子的麻烦。事实上,人民币跟一篮子外币钩了几年,效果真的不是那么好。再者,以一篮子外币挂钩,外汇的炒买炒卖不能摆脱,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篮子国家联手来炒是头痛万分的事。不管是无锚货币制,或以一篮子外币为锚,那所谓货币政策不能不用。西方之邦,大约有十多年,主要的货币政策是采用师兄的建议:调控银根(monetary base)。格林斯潘主席联储后,转用利率调控。辘上辘落,辘了八次。我早就说过,这样辘上辘落早晚会辘瓜。利息是一个价,而在市场竞争下,利率会与投资的回报率看齐。利率不依市场地辘上辘落,投资的回报率却不这样,投资者只能以利率的平均预期作决策。看错了,出了大错,怎么办?这就是今天金融灾难的一个起因。可以这样看吧。美国的金融制度大有问题:浮沙指数(借贷与抵押的比率)太高,金融市场合约的交错织合不对。跟着是次贷容易出事,年多前的出事是导火线。我认为这导火线的点火,起于格林斯潘退休前与退休后,美国的利率一连上升了无数次,跟着高企不下,推翻了市场的一般预期,投资者一起中计去也。以一篮子物品作为人民币之锚,可以避开了上述的种种困难。多年前与佛利民研讨过,他认为原则上可行,但需要的物品储存及交收成本太高。当时大家都没有想到主事的央行根本不需要有物品储存,物品的交收与央行无关。央行只要把人民币钩着一篮子可以在市场成交的物品的指数。这是我从思考朱镕基的货币政策时想到的。原则与昔日的金本位与银本位差不多,是以实物为锚,但央行不需要有金或银在手,而篮子内的不同物品种类够多,避开了单以金或银为锚可能遇到的市场金价或银价波动太大而惹来的麻烦。曾经解释过好几次以一篮子物品为锚的方法,读者一般想得太深,不明白,这里从浅再说。(一)选取三十至一百种物品,最好依照中国人民在衣、食、住、行这几方面的大概分配,不需要精确。需要精确的是每种物品的质量,例如是哪种白米、哪种棉花,等等。跟着需要的,是每种物品要随时有一个清楚明确的市价,不能讨价还价的,所以要在期货市场及批发市场选择,在哪地的市场都可以。(二)假设篮子内的物品有六十种,每种的量有多少,选好后固定不变(有必要时可变,也可改换物品)。例如篮子里有多少只鸡蛋、多少两花生油、多少毫克黄金、多少公升石油……等等。金、银、铜、铁等要有,木材、水泥等要有,农产品要有,衣料等都要有。(三)央行选出一个人民币的整数,说五千元吧,固定了这五千元可以在指定的不同市场购买这一篮子有多大,把这五千元化作指数,说是一百。可以调整。如果一年内容许那篮子的物价上升百分之五,是说该年容许上限五千二百五十元购买这篮子,指数上限是一○五,是通胀。倒过来,指数九十八是通缩百分之二。我认为每年上五下二是适当的上下限选择。(四)不调整指数,整个篮子的总价不变。篮子内的每种物量也不变,但物与物之间的相对价格是自由变动的,由市场决定,政府不要管。央行只是稳守上述的一篮子物价指数。(五)央行完全不需要有物品的存货,不需要负责物品的交收。任何人真的要购买这篮子物品,可以在指定的市场自己购买。不需要百分之百跟央行选定的相同,很相近足够。这就是我说过多次的可以在市场成交的物品指数了。多年前美国曾经吵过以消费者的物价指数为美元之锚,行不通,因为该指数是不可以在市场成交的。我说的一篮子物品可以容易地在市场成交(五千元只购一篮子量太少,按价购买三十篮子容易)。(六)央行可以心安理得地解除所有外汇管制了。人民币对所有外币的汇率完全自由浮动。央行春江水暖鸭先知,不管汇率,只守一篮子物品的物价指数,见有压力下降(即人民币有上升压力),就把人民币放出去,大手放出则大赚外汇。见该篮子的物价指数有上升压力。(即人民币有贬值压力),则倒过来,以外汇储备或其它办法把人民币收回。是放是收,主要是调校人民币钞票的发行量,其它的货币量度不重要。只要篮子内的不同物品种类够多,没有谁会炒人民币。有了上述,中国不可能再有不可以接受的通胀或通缩。央行不需要调控利率。利率由市场决定,也即是由银行与顾客的供求关系决定了。市场的投资会活跃起来。这方面央行的工作与权力是少了的。监管银行的工作不减,管理储备的工作不减。另一方面,因为汇管的解除,无数的外地与金融有关的机构会涌到浦东去,让央行一起监管,恐怕有点手忙脚乱了。过瘾精彩,北京的朋友怕什么呢?回头说起笔提到的萨伊定律。人民币采用一篮子物品为锚,这定律会再大显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