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21日星期日

我是冯骥才(节选之一)

拒绝句号——题记 
 一定会有一些朋友反对我这个标题。他们会说多好的句号呵!句号表示一种完成,一种圆满,一种有志者事竟成,一种成果与收获,或者干脆把这溜圆的句号看成一个个饱满的果实。他们还会问我,当你完成一部几十万字 长篇小说,在那上千页稿纸的最末一行划上一个句号时,难道你没有如释重负、飘飘欲仙般的感受?没有那种大功告成后该痛快干一杯的喜悦吗?当然,这样的句号我也喜欢。但人生还有另一种句号。 打个比方,你在一条路上走,走着走着,忽然有一种“尽头感”时,这句号就出现了;如果你停下来,你足下就清晰地出现一个句号。这条路可不是做一件事时那短短的距离,它是人生追求的路、艺术探索的路和事业奋进的路。这路原本无止无休。你在任何一处都可以起步,踏上征程;你也可以在任何一处划个句号,退了出来。无论什么都可以成为句号的缘故,那精疲力竭的放弃、自寻清闲的逃逸、江郎才尽的低头认输,乃至收获后的自满自足;甚至在目标达到之后,辉煌的目标也会化为一个句号,尽管这句号闪闪发光;句号,就是停止,就是终结,就是事物最终变为有限的、死去的符号。我说的是这种句号。 
 可怕的是,这些句号总是不知不觉地出现。你呢,不知不觉地完结。想想看,你曾经做过的那些有益的事,究竟是什么时候和怎样弃你而去的?句号往往又和人的自足、人的彻悟、人的堕性连在一起的。所以句号大多是人心甘情愿给自己划上的。人随时可能舒舒服服给自己划个句号,休止了自己。因而,我害怕句号。  我对句号保持着近于神经质的警惕。警觉它、监视它、打击它和超越它。 在与句号的斗争中,我一边感到生命的活力,常常闻到自身肌肉搏斗后散发出热烘烘的清香;一边认识到这原是生命存在所必需进行的奋争,也是与自身堕性和保守的对抗。当然??它何其艰难!跨过每一个句号,都需要付出双倍的力量,其中一半是创造力。然而,无论在人生与艺术的道路上,每消灭一个句号,便开始一段崭新的充满诱惑的路。我们还会发现,被我们拒绝和消灭的句号,最终竟然会变成逗号。你是不是也会从中得到启示:最积极和充实的人生,是不断努力地把句号变为逗号。
既然本书皆“自白”性话语,这里便把这些解题的文字,做为序言。 冯骥才1996 年 3 月
我是冯骥才
一、心灵的自白
1.命运的驱使  这是我踏上文学之路时最初的足迹。它一片凌乱、深深浅浅、反反复复, 仿佛带着那样多的不情愿、被迫和犹豫不决? 这究竟为了什么?  1966 年的大狂乱到来之前,我的世界有如风暴前的海面,它没有丝毫预 感,没察觉任何先兆,在一片出奇的静谧里,暖意的阳光躺在我柔软的、层层皱褶一般的、有节奏的生活波浪上。那时我才 20 多岁!我热爱着艺术。我是肖邦、柴可夫斯基、贝多芬最驯顺的俘虏;我常常一个人在屋里高声背诵《长恨歌》、《蜀道难》和普希金的《致大海》;最后,我终于以一种为美而献身的精神,决意把一生的时光,都溶进调色盘里。那雨中的船、枝上的鸟、泥土中的小花小草、薄暮溟溟中一张张模糊而有生气的脸,把我牢牢地固着在画架前,再也没有想到与它分开。  
然而,1966 年那场突如其来的大动乱就像一个无法抗拒、从天而降的重锤,把我的世界砸得粉碎。一夜之间,千万人的命运发生骤变;千万个家庭演出了在书本里都不曾见过的怪诞离奇的悲剧。对于我,平时所留意的人的面容姿态、动作变得毫无意义;摆在眼前的,是在翻来覆去的政治风浪里淘洗出来的一颗颗赤裸裸的心。它们无形地隐藏在人身上最不易发现的地方。 有的比宝石还美,有的比魔怪还丑,世上再没有人与人、心与心的差距更为遥远的了。为了在这刀丛般的人事纠葛中间生存,现实逼着我百倍地留意、 提防、躲闪;于是,往日那些山光水色、鸟语花香,美梦一般流散了。天津海河边有个地方叫做挂甲寺。夏天里,偶然会有人游泳不慎淹死了,就被拖到岸边,等家人来认领。但在这期间,几乎天天都有人投河自尽,给人们用绑着铁钩的长杆勾上来,一排排陈列着。原有的两张席不够用,有的便露着不堪一睹的面孔。有老者、有青年、有腰间捆着婴儿一同殉难的妇女。 我直怔怔望着这些下狠心毁掉自己的人,心想他们必有许多隐忍在心、难以抗拒的苦痛。还有一次,我看到一个悬梁自尽的人蹬倒的椅面上留着很多徘徊不定的脚印,我的心颤栗了??每每此时,我便不自觉地虚构起他们生前的故事;当然这可能是与他们完全无关的虚构,但我平日在生活中的所见所闻、万干感受却自然而然地向虚构的故事中聚拥而来。当故事形成、在心里 翻腾不已时,我便有一种强烈的表现欲。开始,我只是把这些故事讲给至亲好友们听。为了安全,我把故事中的人物、地点、社会背景全换成外国的,当做一个旧的外国小说或电影故事。 我的许多亲友听过这些故事。在文化一片空白的当时,他们以听我的故事为快事。我却以讲故事来发泄表现欲,排遣郁结心中的情感。我哪里知道,这就是我后来一些作品的雏型。  
一个夜晚,外边刮着冷风。一位许久未见的老朋友突然跑到我家来。他不等我说什么,便一口气讲了他长长一段奇特的遭遇。我听着,流下泪,夹在手指间的烟卷灭了也不知道。这位朋友讲述他的遭遇时,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冲动,我真担心他回去后会做出什么不够冷静而可怕的事来。他讲完了, 忽然用激动得发颤的声音问我:  “你说,将来的人会不会知道咱们这种生活?这种处境?如果总这样下去不变,再过几十年,现在活着的人都死了,还不就得靠后来的作家瞎编?  你说,现在有没有人把这些事写下来?那就得冒着生命的危险呀!不过,这对于将来的人总是有价值的, 那是怎样一个时代呀!  
我们都沉默了。烟碟里未熄的烟蒂冒着丝一般的烟缕,在昏黄的灯光里萦回缭绕。似乎我俩都顺着他这番话思索下去?从此,我便产生了动笔写的念头。  我把自己锁在屋里,偷偷写起来,只要有人叩门,我立即停笔,并把写了字的纸东藏西掖。这片言只语要是被人发现,就会毁了自己,甚至家破人亡,不堪设想。每每运动一来,我就把这些写好的东西埋藏在院子的砖块下边、塞在楼板缝里,或者一层层粘起来,外边糊上宣传画片,做为掩蔽,以便将来有用时拿温水泡了再一张张揭出来. 但藏东西的人总觉得什么地方都不稳妥。一度,我把这些稿子卷成卷儿,塞进自行车的横梁管儿里。这车白天就放在单位里,单位整天闹着互相查找“敌情线索”。我总觉得会有人猛扑过去从车管儿里把稿子掏出来。不安整天折磨着我。终于我把稿子悄悄弄出来,用火点着烧了。心里立刻平静下来,跟着而来的却是茫然和沮丧。 以后,我一发有了抑制不住的写的冲动时,便随写随撕碎,扔在厕所里冲掉; 冬天我守着炉子写,写好了,轻轻读给自己听,读到自己也受感动时便再重读几遍,最后却只能恋恋不舍地投进火炉里。当辗转的火舌把一张张浸着心血的纸舔成薄薄的余灰时,我的心仿佛被灼热的火舌刺穿了。在望不见彼岸的漫长征途上,谁都有过踌躇不前的步履。这是无效劳动,滥用精力啊!写了不能发表,又不能给任何人看,还收留不住,有什么用? 多么傻气的做法!多么愚蠢的冲动!多么无望的希望!而我最痛苦的就是在这种忽然理智和冷静下来,否定自己行为的价值的时候。我必须从自己身上寻找力量充实自己。我发现,我是有良心的,我爱自己的祖国和人民,我是悄悄地为祖国的将来做一点点事呀!我还是有艺术良心的,没有为了追求利禄而去写迎合时尚、违心的文字。我珍爱文学,不会让任何不良的私欲而玷污了它? 这样,我便再不毁掉自己笔下的每一张纸了。我下了决心,我干我的。不管将来如何,不管光明多么遥远,不管路途中间会多么艰辛和寂寞,会有多高的阻障,会出现怎样意外的变故。我至今还保存一首诗。是当时自己写给自己的。诗名叫《路》:人们自己走自己的路,谁也不管谁, 我却选定这样一条路—— 一条时而欢欣、时而痛苦的路, 一条充满荆辣、布满沟堑的路。 一条宽起来无边、窄起来惊心的路, 一条爬上去艰难、滑下去危险的路。 一条没有尽头、没有归宿的路, 一条没有路标、无处询问的路, 一条时时中断的路, 一条看不见的路? 但我决意走这条路, 因为它是一条真实的路。现在回想起来,这便是我走向文学之路最初的脚步了。 那年我在滇南,亚热带风味的大自然使我耳目一新。那些哈尼族人的大茅屋顶、傣族人的竹楼、苗族妇女艳丽的短裙,混在一片棕榈、芭蕉、竹丛、 雪花一样飘飞的木棉和蓝蓝的山影之中,令我感动不已。不知不觉又唤起我画画的欲望。我回到家,赶忙翻出搁放许久的纸笔墨砚,呆在屋里一连画了许多天,还拿出其中若干幅参加了美术展览。当时,一些朋友真怀疑我要重操旧业了。不,不,这仅仅像着了魔似的闹了一阵子而已。跟着,潜在心底的人物又开始浮现出来,日夜不宁地折磨我了。我便收拾起画具,抹净桌面, 摆上一叠空白的稿纸.
是啊,我之所以离开至今依然酷爱的绘画,中途易辙,改从写作生涯, 大概是受命运的驱使吧!这不单是个人的命运,也是民族、祖国、同时代人共同的命运所致。至于“命运”二字,我还不会解释,而只是深深感到它罢了。  
2.又苦又甜的终身劳役  
真正的文学和真正的恋爱一样,是在痛苦中追求幸福。 有人说我是文学的幸运儿,有人说我是福将,有人说我时运极佳,说这话的朋友们,自然还另有深意的潜台词。  我却相信,谁曾是生活的不幸者,谁就有条件成为文学的幸运儿;谁让生活的祸水一遍遍地洗过,谁就有可能成为看上去亮光光的福将。当生活把你肆意掠夺一番之后,才会把文学馈赠给你。文学是生活的苦果,哪怕这果子带着甜滋滋的味儿。我是在 10 年大动乱中成长起来的。生活是严肃的,它没戏弄我。因为没有坎坷的生活的路,没有磨难,没有牺牲,也就没有真正有力、有发现、有价值的文学。相反,我时常怨怪生活对我过于厚爱和宽恕, 如果它把我推向更深的底层,我可能会找到更深刻的生活真谛。在享乐与受苦中间,真正有志于文学的人,必定是心甘情愿地选定后者。因此,我又承认自己是幸运的。 这场大动乱和大变革,使社会由平面变成立体,由单一变成纷坛,在龟裂的表层中透出底色。底色往往是本色。江河湖海只有波掀浪涌时才显出潜在的一切。凡经历这巨变又大彻大悟的人,必定能得到无比珍贵的精神财富。 因为教训的价值并不低于成功的经验。我从这中间,学到了太平盛世一百年也未必能学到的东西。所以当我们拿起笔来,无需自作多情,装腔作势,为赋新诗强说愁。内心充实而饱满,要的只是简洁又准确的语言。我们似乎只 消把耳闻目见如实说出,就比最富有想象力的古代作家虚构出来的还要动人 心魄。而首先,我获得的是庄严的社会责任感,并发现我所能用以尽责的是纸和笔。我把这责任注入笔管和胶囊里,笔的分量就重了;如果我再把这笔管里的一切倾泻在纸上——那就是我希望的、我追求的、我心中的文学。生活一刻不停地变化。文学追踪着它。  思想与生活,犹如托尔斯泰所说的从山坡上疾驰而下的马车,说不清是马拉着车,还是车推着马。作家需要伸出所有探索的触角和感受的触须,永远探入生活深处,与同时代人一同苦苦思求通往理想中幸福的明天之路。如果不这样做,高尚的文学就不复存在了。文学是一种使命。也是一种又苦又甜的终身劳役。无怪乎常有人骂我傻瓜。不错,是傻瓜!这世上多半的事情,就是各种各样的傻子和呆子来做的。           
 3.文学——我的人生 追求文学的追求,是作家对于人生的追求。 寥廓的人生有如茫茫大漠,没有道路,更无向导,只在心里装着一个美好、遥远却看不见的目标。怎么走?不知道。在这漫长又艰辛的跋涉中,有 时会由于不辨方位而困惑;有时会因过于孤单而犹豫不前;有时自信心填满胸膛,气壮如牛;有时用拳头狠凿自己空空的脑袋。无论兴奋、自足、骄做, 还是灰心、自卑、后悔,一概都曾占据心头。情绪仿佛气候,时暖时寒;心 境好像天空,时明时暗。这是信念与意志中薄弱的部分搏斗。人生的每一步 都是在克服外界困难的同时,又在克服自我的障碍,才能向前跨出去。社会 的前途大家共同奋争,个人的道路还得自己一点点开拓。一边开拓,一边行走,至死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真正的人都是用自己的事业来追求人生价 值的。作家还要直接去探索这价值的含义。文学的追求,也是作家对于艺术的追求。 在艺术的荒原上,同样要经历找寻路途的辛苦。所有前人走过的道路,都是身后之路。只有在玩玩乐乐的旅游胜地,才有早已准备停当的轻车熟路。 严肃的作家要给自己的生活发现、创造适用的表达方式,严格地说,每一种 方式,只适合它特定的表达内容;另一种内容,还需要再去探求另一种新的方式。文学不允许雷同,无论与别人,还是与自己。作家连一句用过的精彩的格言都不能再在笔下重现,否则就有抄袭自己之嫌。 然而,超过别人不易,超过自己更难。一个作家凭仗个人独特的生活经历、感受、发现以及美学见解,可以超过别人,这超过实际上也是一种区别。但他一旦亮出自己的面貌,若要区别自己,换一副嘴脸,就难上加难。因此, 大多数作家的成名作,便是他创作的峰巅,如果要超越这峰巅,就像使自己 站在自己肩膀上一样。有人设法变幻艺术形式,有人忙于充填生活内容。但 是,单靠艺术翻新,最后只能使作品变成轻飘飘又炫目的躯壳;急于从生活中捧取产儿,又非今夕明朝就能获得。艺术是个斜坡,中间站不住,不是爬上去就是滑下来。每个作家都要经历创作的苦闷期。有的从苦闷中走出来, 有的在苦闷中垮下去。任何事物都有局限,局限之外是极限,人力只能达到极限。反正迟早有一天,我必定会黔驴技穷,蚕老烛尽,只好自己模仿自己, 读者就会对我大叫一声:“老冯,你到此为止啦!”就像俄罗斯那句谚语: 老狗玩不了新花样。文坛的更迭就像大自然的淘汰一样无情,于是我整个身躯便划出一条不大美妙的抛物线,给文坛抛出来。这并没关系,只要我曾在那里边留下一点点什么,就知足了。  活着,却没白白的活着,这便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和安慰。同时,如果我以一生的努力都未能给文学添上什么新东西,那将是我毕生最大的憾事!我会说我:一个笨蛋!                4.把自己化为作品
一个作家应当具备哪些素质? 想象力、发现力、感受力、洞察力、捕捉力、判断力;活跃的形象思维和严谨的逻辑思维;尽可能庞杂的生活知识和尽可能全面的艺术素养;要巧、 要拙、要灵、要韧,要对大千世界充满好奇心,要对千形万态事物所独具的细节异常敏感,要对形形色色人的音容笑貌、举止动念,抓得又牢又准;还要对这一切,最磅礴和最细微的,有形和无形的,运动和静止的,清晰繁杂和朦胧一团的,都能准确地表达出来。笔头有如湘绣艺人的针尖,布局有如拿破仑摆阵;手中仿佛真有魔法,把所有无生命的东西勾勒得活灵活现。还要感觉灵敏,情感饱满,境界丰富。作家内心是个小舞台,社会舞台的小模型,生活的一切经过艺术的浓缩,都在这里重演,而且它还要不断地变幻人 物、场景、气氛和情趣。作家的能力最高表现为,在这之上,创造出崭新的、 富有典型意义和审美价值的人物。  我具备这其中多少素质?缺多少不知道,知道也没用。先天匮乏,后天无补。然而在文学艺术中,短处可以变化为长处,缺陷是造成某种风格的必备条件。左手书法家的字,患眼疾画家的画,哑嗓子的歌手所唱的沙哑而迷人的歌,就像残月如弓的美色不能为圆月所替代。不少缺乏宏篇巨制结构能力的作家,成了机巧精致的短篇大师。没有一个条件齐全的作家,却有各具优长的艺术。作家还要有种能耐,即认识自己,扬长避短,发挥优势,使自己的气质成为艺术的特色,在成就了艺术的同时,也成就了自己。认识自己并不比认识世界容易。作家可以把世人看得一清二楚,对自己往往糊糊涂涂,并不清醒。我写了各种各样的作品,至今不知哪一种属于我自己的。有的偏于哲理,有的侧重抒情,有的伤感,有的戏谑,我竟觉得都是自己——伤感才是我的气质?快乐才是我的化身?我是深思还是即兴的? 我怎么忽而古代忽而现代?忽而异国情调忽而乡土风味?我好比瞎子摸象, 这一下摸到坚实粗壮的腿,另一下摸到又大又软的耳朵,再一下摸到无比锋利的牙。哪个都像我,哪个又不是。有人问我风格,我笑着说:这不是我关心的事。我全力要做的,是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读者。风格不仅仅是作品的外貌。它是复杂又和谐的一个整体。它像一个人,清清楚楚,实实在在地存在,又难以明明白白说出来。作家在作品中除去描写的许许多多生命,还有一个生命,就是作家自己。风格是作家的气质,是活脱脱的生命的气息,是可以感觉到的一个独个灵魂及其特有的美。  于是,作家就把他的生命化为一本本书。到了他生命完结那天,他写的这些跳动着心、流动着情感、燃烧着爱憎和散发着他独特气质的书,仍像作家本人一样留在世上。如果作家留下的不是自己,不是他真切感受到的生活, 不是创造而是仿造,那自然要为后世甚至现世所废弃了。  作家要肯把自己交给读者。写的就是想的,不怕自己的将来可能反对自己的现在。拿起笔来的心境有如虔诚的圣徒,圣洁又坦率。思想的法则是纯正,内容的法则是真实,艺术的法则是美。不以文章完善自己,宁愿否定和推翻自己而完善艺术。作家批判世界需要勇气,批判自己则需要更大的勇气。 读者希望在作品上看到真实却不一定完美的人物,也愿意看到真切却可能是自相矛盾的作家。在舍弃自己的一切之后,文学便油然诞生。就像太阳在燃烧自己时才放出光明。    如果作家把自己化为作品,作品上的署名,就像身上的肚脐儿,可有可无,完全没用,只不过在习惯中,没有这姓名不算一个齐全的整体罢了。——这是句笑话。我是说,作家不需要在文学之外享受什么了。这便是我心中的文学!
5.寻找心的出路  我能干许多种事,干得都不错。干这些事时我都轻松快活,如果我挑一样干,保管都能出色。所以我说,我写作并非自愿,是出于无奈。我还说, 写作是人生最苦的事。  在我没动过稿纸钢笔那时,我画画。可是全国人在受难,我也受难。时时感到别人的泪别人的血滴在我心上。有时我的心承受不了,就画,拿如梦的山如烟的树如歌的溪水抚慰自己。渐渐我觉得自己熟悉的方式那样软弱无力。现在则十分明白,我所需要的是清醒,并不是迷醉。心里消化不了的东西必需释放出来才得安宁。有一次我悄悄写一个故事,写一个青年在政治高压下被迫与自己的母亲断绝关系,因而酿成悲剧而深深忏悔。这小说原稿我早烧掉,但我头一次尝到全部身心颤动抖动冲动时的快感,感受到以写作表达的深刻的幸福,发现到只有写作的方式最适合自己的内心要求。我想,这大概就是我写作生涯的开始。写作不开端于一部什么处女作,而开端于发现自己被幽闭被困扰被抑制的内心的出路。有如钻出笼的鸟儿的无限畅快,有 如奔泻的江口的无比酣放。写作来自于沉重的心,写作是这心的出路。 我也问自己,什么时候搁笔不再写了? 除非我的心平静了。它只要还有一点点不安,就非写不可。 我前边说,我什么都能干。其实不对,其实我很笨,因为我找不到其它方式更能倾尽我的心。
6.我非画家  偶尔画兴忽发,改书桌为画案,开启了尘封已久的笔墨纸砚,友人问我, 还能如先前那样随心所欲么?  我曾有志于绘画,并度过 15 年的丹青生涯,后迫于“文革”巨创,欲为民族记录心灵历程,遂改道易辙,步入了陌生的文坛。然而,叫我离开绘画又何其困难。  画者练就了一双画眼。大千世界各种形象随时随地、有光有色流过眼前, 偶有美感,即刻被这双画眼捉住,尽情地痴醉其问,这是何等的快乐!这些快感一层层积存心中,闲暇时便一片片翻出来看,这又是何等美妙的享受! 时而,浩阔深幽的心底,会悠然浮起一幅画来,它不是那些眼见过的画面, 而是心中向往的画,这才是一幅真正的画!我不过没有时间将它形之于纸, 却常常这样完成了绘画所必需的全部思维过程。文学的思维也包含着绘画的思维。 文学形象如同绘画形象,一样是心中的形象,一样全凭虚构,一样先要用心来看。无论写人、写物、写环境,必需看得逼真,直至看到细节,方能落笔。文学是延绵不断的绘画,绘画是片断静止的文学。文学用文字作画, 所有文字都是色彩;绘画是用笔墨写作,画中一点一线,一块色调,一片水 墨,都是语言。画非画,文非文,画同文,文亦画。我画,不过再现一句诗, 一阙词,一段散文而已;站在画面上千姿万态的树,全是感动过我的不同境 遇中的人物,或者全是我自己,淌过纸表的流水,不论舒缓、激荡,还是迷 茫虚渺,更是我一时真切的情绪,这与写作时的心态又有何异?在一种艺术里呆久了,易生麻木,今人称之为:感觉疲劳。自己创造的,愈有魅力,愈束缚自己。与之疏远一段时间,相隔一段距离,反而能更好地 感觉它;艺术的表现欲望,压抑它反倒能成全它。这样,每每写乏了,开砚捉笔,展纸于案,皎白一张纸上好似布满神经,锋毫触之,敏感异常,仿佛 指尖碰到恋人的手臂,这才是绘画的最佳状态。放笔纵墨,久抑心中的形象 便化做有情感、有呼吸、有灵魂的活命,活脱脱呈现出来。艺术,对于社会人生是一种责任方式,对于自身是一种深刻的生命方式。我为文,更多追求前者;我作画,更多尽其后者。 至于画风画法,欲言无多,一任自然则已。风格是一种气质,或是一种生命状态。风格无法追求,只有听任生命气质的充分发挥。若以技法立风格,匠也。 友人说,我还是不愿意你成为画家。我笑而不答。画家这两个字,对于绘画本身从无帮助。

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