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词人吴文英擅长描绘气味,他在词中所写的酸、腥气味,给予读者强烈的嗅觉刺激。他的香味描写更多也更出色。他在写香时融入情感意绪,将嗅觉与其它官能沟通,妥帖地化用与香相关的典故。在描写所爱女子身上的香味时,吴文英往往以无理之笔见其痴情,营造出亦真亦幻、迷离惝恍而略带神秘性的意境,表现出他与苏杭二姬高雅情趣的契合与挚爱心灵的交融,在飘渺的感伤与梦幻的凄楚中使读者获得温馨的美感。杰出的气味描写艺术,使梦窗词呈现出一种“芬菲铿丽”之美。
当代作家莫言说:“我喜欢阅读那些有气味的小说。我认为有气味的小说是好的小说。有自己独特气味的小说是最好的小说。能让自己的书充满气味的作家是好的作家,能让自己的书充满独特气味的作家是最好的作家。①”莫言强调嗅觉描写的见解,对于提高文学创作的艺术水平很有价值;而他“喜欢阅读那些有气味的小说”的心得,相信许多读者也都有过体会。读过《静静的顿河》的人,几乎都不能忘记肖洛霍夫笔下顿河岸边弥漫的潮腐气息和大草原上散发出的青草、野花和泥土的浓烈气味;而读福克纳《喧哗与骚动》的人,也一定会随小说主人公班吉以不可思议的嗅觉能力嗅到凯蒂身上那股“树的香味”,感受到“衣服在空中飘动的气味”乃至“‘死'的气味”。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唐代天才诗人李贺喜爱并善于描写嗅觉,这早已成为唐诗研究者的共识;南宋典雅派词人吴文英同样喜爱并善于描写嗅觉,但至今尚未引起宋词研究界的关注。因此,我们撰写此文,对梦窗词所描绘的独特气味及其表现艺术作专题探讨。
一
梦窗词里洋溢着“酸”、“腥”、“香”等多种多样的气味。先说酸味。《玉烛新?花穿帘隙透》词云:“素纨乍试,还忆是、绣懒思酸时候。”这是回忆他的爱妾有妊时慵懒而喜吃酸食的情状。《八声甘州?渺空烟四远》“箭径酸风射眼”,化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东关酸风射眸子”句,抒写词人游苏州灵岩时所触发的吊古伤今情怀。《浪淘沙?绿树越溪湾》云“别味带生酸”,这是借杨梅的酸味摹写离情的苦涩。以上三处酸味的描写,有实有虚、有真有幻,生动地渲染出词人酸涩愁苦的情意。满纸酸味,读之可闻可感。
“腥”味难闻,为一般人所不喜,故而很少能进入诗词的美境之中。但对气味的好恶,往往又因人而异。女作家张爱玲曾真率地表示:“别人不喜欢的我都喜欢,雾的轻微的霉气,雨打湿的灰尘,葱蒜,廉价的香水。像汽油,有人闻见了要头昏,我却特意要坐在汽车夫旁边,或是走到汽车后面,等它开动的时候‘布布布'放气。”②吴文英也是一位喜欢品味一般人所不喜欢的气味的“怪”人,多次把浓烈刺鼻的“腥”味描写入词。梦窗词写到的腥味大致有三种类型:一是生于水滨的花木特有的气味。《琐窗寒?绀缕堆云》:“蛮腥未洗,海客一怀凄惋。”此词题为咏玉兰,实际是怀人之作。“蛮腥未洗”,“蛮”是古代对南方各族的泛称,“腥”指兰生水滨所特有的水腥味;“蛮腥”指前几句所说的“湘水鲛宫之娣”汜人,喻指苏姬;“未洗”,钱鸿瑛先生认为隐喻当时苏姬保持着“少女未涉世的纯真”③,解释精当。在这里,吴文英借玉兰特别的水腥气味,一笔便表现出吴越女子纯洁如兰的气质,可谓灵心妙想。二是水生动物特有的气味。《瑞龙吟?大溪面》:“东风冷湿蛟腥,澹阴送昼,轻霏弄晚。”这首词描绘德清县清明竞渡的热闹景象。词人把扬旗擂鼓、冲涛疾进的龙舟比喻为飞腾的巨蛟,它们的鳞甲被东风掀起的寒波溅湿,喷礴出一股腥膻味道,刺人眼鼻,撼人心魄。又如《瑶华?秋风采石》写道:“冰澌细响长桥,荡波底蛟腥,不霜锷。”本词题为“戏虞宜兴”,所以词人反用《晋书?周处传》所载宜兴人周处斩长桥之蛟的典故切题,写宜兴的故事和景物。周处斩蛟除害之典,不知有多少次被诗人们运用过,但唯有嗅觉超人的吴文英,才别出心裁地用这个典故营构出带腥膻味的意象,让波底蛟腥,扑面而来。三是花和脂粉的腥腻气味。《高阳台?帆落回潮》是吴文英过种山祭吊越大夫文种的作品。他感叹文种助越王勾践灭吴,有大功于国,却被勾践杀害的历史悲剧,寓含着对南宋国势式微的深忧。上片结拍云:“最无情,岩上闲花,腥染春愁。”意谓文种墓畔岩上的闲草野花最是无情,它们当年渗透了文种的碧血,历经千年,腥气至今还染出春愁。词人着意捕捉这永不消散的血色腥氛,用一个“染”字把具象的“腥”与抽象的“愁”焊接在一起。这新奇精警的句子,营造出一种荒竦悲怆的意境,强烈地表达出词人的悲愤之情,真是著一“腥”字而境界全出!再如《八声甘州?渺空烟四远》的“腻水染花腥”句,化用唐人杜牧《阿房宫赋》的“渭流涨腻,弃脂水也”,意谓当年西施在馆娃宫中洗妆的脂水流到山下的采香泾里,竟使水边野花都染上了脂粉的腥腻气味。这一笔写花之腥味,奇谲幽丽,点活了久远的历史陈迹,使之可见、可触、可嗅,表达了对“残霸”夫差奢侈淫逸导致亡国的冷隽嘲讽。触目惊心之余,又让人掩卷深思。
吴文英描写酸腥气味的词句并不很多,却能在特异的气味描写中显示出神奇的想象,强烈地刺激读者的视觉、嗅觉,给他的作品涂染上瑰奇谲怪的色彩,使他在南宋词坛上独树一帜。
二
吴文英写得更多更妙的是香味。据不完全统计,今存340首梦窗词,“香”字凡239见(不包括标题),加上以“馥”、“薰”、“芳”、“麝”和“花气”等字眼写香味而未出“香”字的20多处,梦窗词写香味总计将近270次。这个数字,在两宋词人中无疑独占鳌头。北宋诗人黄庭坚曾自称“有香癖”④,居寝必焚香,但他在诗词中描写香味并不多,也不能给人深刻印象。如果说山谷是“香癖”,那么梦窗就是“香痴”,他对香气的喜爱,简直到了如痴似狂的地步!他在词中不厌其烦地反复描绘各种各样的香气,传达香气给他带来的酸甜苦辣、温馨甘美等丰富而微妙的感受。他笔下的“香”字有多达50余种组合方式,从香气的载体来看,有泥香、萸香、宝香、手香、汗香、酒香、袖香、尘香、茸香、铅香、花香、桂香、泪香、脂香、唾香、兰香、翠筒香,林林总总,真让人目不暇接,鼻不胜品;从散发着香气的时空来看,有夜香、春香、秋香、古香等等。此外,香痕、香绵、香草、香花、香瘢、香径、香雾、香词等芬芳沁人的意象名词,在梦窗词中也是联翩出现。
清代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论》用“奇思壮采,腾天潜渊”八个字概评梦窗词,这八字也鲜明地体现在吴文英对香气的描绘中。梦窗词的香有颜色,如红香、翠香、玄香;有明暗动静、新旧浓淡,如暗香、幽香、旧香、新香、残香、断香、浓香、腻香;有温度,如寒香、冷香、暖香、温香等;有质地体积,如柔香、软香、一掬香等;甚至还有感情意态,如媚香、嫣香、妙香、愁香等。在梦窗的笔下,香气可长留百年,穿越千里,飘浮玉界,飞上银河。总之,梦窗的奇思异想,使他所写的香气千姿百态,灵妙诞幻,神奇莫测,匪夷所思。这一点,在两宋词人中,也是无人能媲美的。
吴文英总是把感情意绪融入他所描写的香气中。例如《探芳信?暖风定》:“斗窗香暖悭留客,街鼓还催暝。”暖融融的香气弥漫于斗室之窗,烘托出友人们在元宵之夜把酒唱和的欢乐气氛。又如《拜星月慢?绛雪生凉》,该词上片“叹游荡,暂赏、吟花酌露尊俎,冷玉红香洗。眼眩魂迷,古陶洲十里”五句,以“冷玉红香”形容莲花的色香之美,以“洗”描绘莲盆的名贵,使人恍若置身于十里古陶洲之中。下片“荡兰烟、麝馥浓浸醉。吹不散、绣屋重门闭”两句,摹写莲花之香,有如兰烟麝香,令人陶然而醉:因为重门已闭,这浓郁的花香总也吹散不去。全篇以密丽之笔写花香,“无数丽字,一一生动飞舞”⑤,将宴会的欢乐情景渲染得令人目眩神迷。以上所举,是借香气抒乐情,而梦窗词更多是将悲苦哀怨之情注入香气之中。《惜黄花慢?送客吴皋》云“翠香零落红衣老”,把萧瑟的秋意与离别的忧愁,通过红衣渐老的荷花、翠香零落的莲叶道出。《琐窗寒?绀缕堆云》:“比来时、瘦肌更销,冷薰沁骨悲乡远。”以玉兰沁骨透肌的冷香,渲染令人憔悴消瘦的离情。在《朝中措?楚皋相遇笑盈盈》词中,梦窗更以“露重寒香有恨”之句,抒写兰室之香的“寒”与“恨”,表达对那位因怀春情而“清瘦”的道女的同情与体贴。
梦窗词经常沟通嗅觉与视觉、听觉、触觉,以表现词人对外物丰富而独特的感受,抒写复杂微妙的情愫。例如,《丁香结》词起四字“香袅红霏”,即是嗅觉与视觉的通感。刘永济评曰:“写海棠香色,非常精工。”⑥《过秦楼?藻国凄迷》的“香笼麝水,腻涨红波”二句,写水为荷香所笼,成了“麝水”;波为荷色所染,涨起滑腻的“红波”。浓香艳色,相互熏染。《庆春宫》:“残叶翻浓,余香栖苦,障风怨动秋声。”将景物的形、色、气、味、声与词人内心的怨苦之情叠合交融。至于《珍珠帘》的“蜜沉烬暖萸烟袅”,七个字就描写了蜜香、沉香、萸香,而且表现香烬犹暖、烟气袅袅,把嗅觉与视觉、触觉、味觉融为一片,意象密丽惊人。难怪近人陈洵激赏这七字“千锤百炼而出之”⑦。吴梦窗善于描写香味,还表现在他能妥帖地化用不少与“香”有关的典故上。梦窗化用香典,有的是化用前人成句,例如:《永遇乐?阁雪云低》:“重谋醉,揉香弄影,水清浅处。”这三句咏梅,糅合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林逋《山园小梅》)、“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张先《天仙子》)以及“便揉春为酒,剪雪作新诗,拚一日绕花千转”(姜夔《玉梅令》)等诗词成句。其熔铸的功力,令人叹为观止!有的是活用前人故实。梦窗词三次使用《世说新语?惑溺》所载“韩寿偷香”的典故:“密约偷香口踏青”(《定风波》)、“荀令如今老矣。但未减、韩郎旧风味”(《天香?珠珞玲珑》)、“叹病渴凄凉,分香瘦减,两地看花”(《忆旧游?送人犹未苦》)。“偷香”、“韩郎”、“分香”三处用典,造语不同,但都是隐喻词人与杭姬相识的情景。又如赠魏方泉的《声声慢?莺团橙径》一词中有“又凝香追咏,重到苏州”两句,既暗用唐人韦应物“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诗句,又切合韦应物与魏方泉的苏州太守(平江知府)身份,十分妥帖自然。梦窗用“香”典,更多的是将诗句或故实浓缩成带象征性的意象名词,如称牡丹为“天香”、“天香国艳”,称桂花为“秋香”、“宝粟”、“金粟”、“露粟”“粉粟”,称女性手指为“十香”等等。
读梦窗词我们不难发现,各种香气通常是引发词人诗兴的触媒。许多词的起句都描写了香味,如:“余香才润鸾绡汗”(《齐天乐》)、“明月枝头香满路”(《蝶恋花》)、“香霏泛酒”(《婆罗门引》)、“堆枕香鬟侧”(《秋思》)等等。可见,香气成了触动词人创作灵感的一个重要源泉。梦窗词还有多篇把香气描写作为串连词意的贯珠之线。例如《珍珠帘?蜜沉烬暖萸烟袅》一词,上片“麟带压愁香”句与下片“香兰如笑”前后呼应。《声声慢?莺团橙径》下片,有意连用“香山续梦”、“凝香追咏”、“金粟香浮”三个“香”字句,绾接起对魏方泉的美好祝福。梦窗词更有不少篇章以香气收结,如:“和酒香宜睡”(《解语花?檐花旧滴》)、“红衣香在南岸”(《隔浦莲近?榴花依旧照眼》)、“蝶怨夜香留”(《月中行?疏桐翠井早惊秋》)、“故园胡蝶,粉薄残香瘦”(《青玉案?短亭芳草长亭柳》)、“料淡蛾人在,秋香月中”(《新雁过妆楼?梦醒芙蓉》)等,都是曲终写香,令人读后掩卷,犹闻余香袅袅。
在梦窗词中,还有通篇描写香味的作品。《天香?珠珞玲珑》先连缀几个熏香的典故,具体生动地描述了古人熏香的方式、式样及所用的香料,然后引出怀人的情思。结拍“远寄相思,余熏梦里”,使余香与恋情共袅,韵味悠然不尽。《朝中措》词云:“海东明月锁云阴。花在月中心。天外幽香轻漏,人间仙影难寻。并刀剪叶,一枝晓露,绿鬓曾簪。唯有别时难忘,冷烟疏雨秋深。”词人闻到桂花的幽香,由眼前之桂联想到月中之桂,仿佛感觉这缕幽香是月中之桂轻轻漏落人间的,所以才闻其香而不见其树。吸着桂香,词人不禁思念起分离已久的故姬,她的绿鬓上不也曾簪戴过一枝带着晓露的桂花吗?此词由闻桂香到引出清冷幽怨的景象,写得沉挚动人。另一首《风入松》,写词人闻到邻舟妙香而引起的奇妙情景:
画船帘密不藏香。飞作楚云狂。傍怀半卷金炉烬,怕暖销、春日朝阳。清馥晴熏残醉,断烟无限思量。凭栏心事隔垂杨。楼燕锁幽妆。梅花偏恼多情月,熨溪桥、流水昏黄。哀曲霜鸿凄断,梦魂寒蝶幽。
此词上阕写邻舟妙香,巧妙化用宋玉《神女赋》“朝为行云,暮为行雨”句,以神女灵踪飘忽不定的意态形容香烟的飘渺,想象瑰丽,笔致灵动。下阕写因香妙而引起思念去姬的心事,以几个幽美、凄凉、虚幻的画面来表现。全篇妙香、幽景交织成一首冷月寒水般的哀怨之歌,引起人们心弦的共鸣。刘永济赞赏这首词“托兴深微”,“隐约微婉”⑧,洵非过誉。用整首词的篇幅描写香气及由此引起的感受,在词史上极其少见;吴文英这三首全篇写香的词,可以说是词史上一束罕见的香艳奇葩。
三
吴文英描写香气,常是由香及花,以花喻人。他的许多咏花词题为咏花,实是怀人,将人与花融为一体。如一首咏灯下水仙的《夜游宫》:“窗外捎溪雨响,映窗里、嚼花灯冷。浑似潇湘系孤艇。见幽仙,步凌波,月边影。香苦欺寒劲。牵梦绕、沧涛万顷。梦觉新愁旧风景。绀云欹,玉搔斜,酒初醒。”此词上片写他枯坐竹窗听雨,灯光渐暗,隐几假寐,窗外溪水雨声不住,梦里竟觉身是客,一种系舟潇湘的漂泊感、孤独感缠绕着他;朦胧中只见水仙身影娟娟,如同仙女月下凌波微步。换头“香苦”句写他梦中醒来,感觉水仙花正苦为寒气所欺,散发出阵阵冷香。这时他仍留恋于梦境中的沧波万顷,徒增醒后的惆怅。而眼前的水仙,仿佛又幻化为他日夜思念的伊人:发髻如绀云欹侧,玉簪斜插,正是一副宿酒初醒的楚楚可怜态度。全篇将观水仙与思伊人结合起来,所写的花的形貌,亦是伊人娇态,人花叠合,梦幻迷离。《琐窗寒?绀缕堆云》与《花犯?小娉婷》,也是借花写人、人花相映、香气氤氲、意境奇幻的佳作。再看一首《声声慢》:“云深山坞,烟冷江皋,人生未易相逢。一笑灯前,钗行两两春容。清芳夜争真态,引生香,撩乱东风。探花手,与安排金屋,懊恼司空。
憔悴欹翘委佩,恨玉奴消瘦,飞趁轻鸿。试问知心,尊前谁最情浓?连呼紫云伴醉,小丁香、才吐微红。还解语,待携归、行雨梦中。”词前小序云:“友人以梅、兰、瑞香、水仙供客,曰四香,分韵得风字。”可知此词是分咏四花。词人把四花比拟为四位佳人,写她们在灯前欢笑相逢,像金钗那样排成两行,展现美丽的春容。“清芳”以下三句,以“争”、“引”、“撩乱”摹写她们争芳斗妍的神情意态,极生动活泼。词人还以调侃的口吻,对她们一一加以比较、评论,又询问谁是最情浓的知心。最终,他寄情于“伴醉”、“解语”的紫色瑞香,要携她归去“行雨梦中”。在一首词里咏“四香”,写作难度甚大,容易流于粘滞板重。但梦窗以巧妙的艺术构思与灵动的笔致化板为活,兼顾周备,又分主次。词人游刃有余地运用拟人、比喻、白描、用典等多种表现手法,使花与人水乳交融,灵气与香味飘溢于纸上,真是一首令人击节叹赏的佳作。 在吴文英所描写的各种香味中,写得最多也最出色的,是他所挚爱的苏杭二姬身上的香味。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在歌咏让娜?迪瓦尔的头发时写道:“像别人的精神飘在乐曲之上,/爱人啊,我的精神在你的发香上荡漾。”⑨吴文英敏感而忧郁的心灵,也总是随着他的爱妾的香味而起伏。吴文英布衣终身,以幕僚、清客的身份曳裾豪门,在吴越一带辗转漂泊。他的一生,享受过爱情的欢乐,却更饱尝爱情失落的悲痛。根据他的词或显或晦的记述我们可以得知,吴文英曾在苏州、杭州各有一段情事,但最终却是苏姬生离、杭姬死别。与苏、杭二女的爱情悲剧,在梦窗的心灵上留下了永难愈合的创伤,他经常回味、咀嚼与她们悲欢聚散的种种琐事细节。他们曾经同居共游的处所、“渔灯分影春江宿”(《莺啼序?残寒正欺病酒》)的浪漫情景,爱人的眼波、笑靥、身影、纤手、足印、罗裙、手帕、荡过的秋千,无不使他触目伤情,感今怀昔,心弦上经常回响着物是人非、天人悠隔的哀音。苏、杭二姬身上的青春气息和馥郁香味,给予嗅觉极灵敏细腻的词人尤为强烈、深刻的感受。正如普鲁斯特所描述的:“……气味和滋味却会在形销之后长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毁,久远的往事了无陈迹,唯独气味和滋味虽说更脆弱却更有生命力;虽说更虚幻却更经久不散,更忠贞不矢,它们仍然对依稀往事寄托着回忆、期待和希望,它们以几乎无从辨认的蛛丝马迹,坚强不屈地支撑起整座回忆的巨厦。”⑩在形影独吊的后半生,吴文英写了将近70首怀念苏杭二姬的恋情词11,这些作品反复描写她们身上或遗物中留存的香味。例如“阑干横暮,酥印痕香,玉腕难凭”(《庆春宫?残叶翻浓》)、“往事一潸然,莫过西园。凌波香断绿苔钱”(《浪淘沙?灯火雨中船》)、“玉纤曾擘黄柑,柔香系幽素”(《祝英台近?剪红情》)、“掩帷倦入,又惹旧愁,汗香阑角”(《解连环?暮檐凉薄》)、“记琅、新诗细掐,早陈迹、香痕纤指”(《莺啼序?横塘棹穿艳锦》)、“一握柔葱,香染榴巾汗”(《点绛唇?推枕南窗》)等等,不胜枚举。
梦窗在这些忆姬词中描绘香味,最突出的特点是情痴而无理。虽然爱人已逝,痴情的他却总是感觉到她们的“气味和滋味却会在形销之后长期存在”,经久不散。这是词人心造的幻觉,在事实上是不可能的。这种幻觉,看似不可理喻,却显出他那份痴迷、执著的至性至情,使他的几乎每一首忆姬词都那么动人心弦。让我们来读读那首怀念苏州去姬的名作《风入松》: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上阕写他独居苏州西园,园中楼、路、柳、莺依旧,伊人却杳如黄鹤。他只能在清明刚过的春寒中写下葬花的小词寄托情思。下阕写他明知佳人已远,却仍固执地每天把曾经与她朝夕游处的林亭打扫干净,痴想终有一天她会回到自己身边,携手“依旧赏新晴”。然而佳人未至。于是,他的目光长久地投射在那架静立的秋千上,这是她昔日的爱物。忽然,他注意到黄蜂频频飞上秋千,便设想一定是爱妾当时握
秋千索的纤手留下香泽,才使得爱香的黄蜂不忍离去。历经风吹雨淋,爱妾的香泽不可能仍留在秋千索上,词人这个设想是虚幻的;然而正是这奇幻的想象,使人感受到词人对爱妾的一片痴情:也因有“黄蜂频扑秋千索”这个真实的特殊细节的触引与衬托,才使“纤手香凝”可闻、可感、可信,并使此词平添一层幽怨与感伤的色调。历代词论家对这两句称赏不已。唐圭璋说:“因园中秋千,而思纤手;因黄蜂频扑,而思香凝,情深语痴。”12钱锺书评曰:“‘叙物以言情'非他,西文近世说诗之‘事物当对'(objectivecorrelative)者是。如李商隐《正月崇让宅》警句‘背灯独共余香语',未及烘托‘香'字;吴文英《声声慢》:‘腻粉阑干,犹闻凭袖香留',以‘闻'衬‘香',仍属直陈,《风入松》:‘黄蜂频探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不道‘犹闻',而以寻花之蜂‘频探'示手香之‘凝'、‘留',蜂即‘当对'闻香之‘事物'矣。”13钱先生以“叙物言情”须藉“事物当对”的诗论分析这两句的妙处,见解精辟。这闻香而来的黄蜂,正是词人在痴想中不期而遇、妙手偶得的通灵物象。
吴文英在忆姬词中追忆她们的音容笑貌和捕捉她们留存的气味时,总是带着一种凄迷惝恍的梦幻情调和气氛,营造出亦真亦幻、真幻交织的意境,以一种非同寻常的神秘性强烈地吸引着读者。试看下面这首《浣溪沙》:
门隔花深忆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
这是悼念杭州亡姬之作,开篇即营造了一个梦幻之境。词人在梦中重游故地,探寻爱妾。但门户紧锁,又被深密的花丛阻隔,他只能在门外长久徘徊。这时,夕阳正无声西坠,燕子呢喃,似诉归愁。忽然,他看到窗前的小银钩在夕阳下闪亮。银钩晃动,仿佛有一只纤纤玉手正挂起窗帘。微风过处,词人又闻到了她的玉手散发出来的熟悉幽香。“小帘钩”之“动”是梦境中的幻景,“香”则是梦境中幻觉里所闻到的气味。可谓是梦中之梦、幻中之幻,迷离飘渺更带点神秘。它出自词人的一片痴情,表现得极其生动、鲜明、细致,有形体、色彩、光亮、声音、动作,还带着香味,可见可闻,可触可感,因而幻中显真,格外感人。
梦窗忆姬词描写爱人的香味,除了给人感官的美感外,更蕴涵着精神性的、心灵相互感应和契合的美。他那首呕心沥血写成的长达240字的《莺啼序?横塘棹穿艳锦》便鲜明地体现出这一特色。这首词借咏荷花抒写与故姬的恋爱悲剧,词的第一叠描写出水芙蓉的美艳,隐喻所爱恋的女子的娇美形象。第二叠写他睹物思人,追忆旧情。其中“记琅、新诗细掐,早陈迹、香痕纤指”两句,回想当年她在嫩篁上用指甲刻下诗句,如今香痕犹在,却已成陈迹。这里借写“香痕纤指”,表现了他们诗词唱和的高雅情趣。第三叠追忆当年夜泛西湖的情事,其中“麝霭飞雨”写她身上散发出宛若兰麝的香味。“单夜共,波心宿处,琼箫吹月《霓裳舞》,向明朝、未觉花容悴”四句,写他们在月下奏乐起舞,她因兴奋欢乐而容光焕发、毫无倦意。这里洋溢着他们相聚时青春的欢乐、热烈的恋情与浪漫的趣味。“嫣香易落,回头澹碧消烟,镜空画罗屏里”三句,词意陡然逆转,以叹息花谢香消,写出西湖情事的悲剧结局。第四叠在回忆西园欢事后,以“如今鬓点凄霜,半箧秋词,恨盈蠹纸”作结。这首词写得奇幻曲折而又缠绵悱恻,极其沉痛。其感染人心的力量,在于词人表明了他与故姬的恋情,不只是异性容貌的吸引,而是情趣的相投、艺术的相知、灵魂的相融。词中对故姬芳香气息的几处描写,都对词人的美好情感作了很好的烘托与渲染。
更加可贵的是,吴文英这些描写爱妾香气的词,在飘渺的感伤与梦幻的凄楚中能使读者获得一种温馨的美感。上举《浣溪沙》中“玉纤香动小帘钩”的幻美景象,无疑是对词人孤苦寂寞心灵的安慰;而《风入松》里“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既让人想象他们昔日相聚的欢乐与幸福,又使人感悟到纯真深挚的恋情可以超越时空阻隔、抵御风雨侵袭。我们再看一首《踏莎行》:
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榴心空叠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鬓乱。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
这是词人端午追忆苏姬的感梦之作。上下片都以细腻逼真的笔触描摹梦中人容姿之美与衣饰之丽,其中仍然着意表现她的体香。上片“绣圈”句,写苏姬所遗的绣花圈饰还带着淡淡的脂香。下片“香瘢”句,写她系着红丝的手腕上,那“守宫砂”的红瘢点刚褪色,却还散发着幽香。在虚幻的梦境中,词人对爱妾的纤手及其香气的感觉竟如此清晰真切。“绣圈"与“香瘢”这两个写苏姬体香的特写镜头,凄艳绮丽,前后映照。结拍两句写他从梦境回到现实,在迷的秋雨中,他仍恍若看到梦中人隔江向他嫣然微笑。这首词的情调是凄迷哀怨的,意境是虚幻飘渺的,但却让我们感到,时间和空间的江河、甚至生与死的界限,阻隔不住有情人心灵的交流,人的美好气息将永远驻留在其爱人的心灵之中。吴梦窗的这些忆姬词,在忧伤与悲哀中显示了爱的伟大、永恒的力量,也生动地印证了上文所引普鲁斯特那段兼具深情与哲理的名言。
四
对于吴梦窗喜爱并擅长描写气味这一点,他的好友周密似有所感悟并有意学习,写下了不少模仿梦窗来描写香气的字句。周密几首寄赠梦窗的词,其中《玲珑四犯》首句即是“波暖尘香”;《玉漏迟?老来欢意少》云:“犹想乌丝醉墨,惊俊语、香红围绕。”可见周密心目中的梦窗,是与“尘香”等气味密切相关的,因此他才会说梦窗词中的“俊语”有“香红围绕”。周密的拟梦窗词,如《朝中措?彩绳朱乘驾涛云》,除了仿效梦窗的辞藻密丽外,词中“香瘢半掐秋痕”,更是直接搬用了梦窗词中几次出现的“香瘢”意象。后世词论家对吴文英善写香气也有所论及。清代戈载评梦窗词说:“貌观之雕缋满眼,而实有灵气行乎其间。”14戈氏所说的“灵气”,可能也包括梦窗词中的氤氲香气吧?至于况周颐以“芬菲铿丽”四字赞梦窗词15,分明察觉到其词兼具嗅觉、触觉、视觉与听觉之美感。近人陈洵评梦窗《风入松?画船帘密不藏香》词曰:“是香是梦,游思缥缈”16,揭示了梦窗以奇幻想象与空灵笔致描写梦中闻香,从而使词境“游思缥缈”的特色。刘永济在解析梦窗词时更多次拈出其善写香气之妙,如:评《夜游宫?窗外捎溪雨响》换头五字“香苦欺寒劲”云:“将花香与雨气融成一片。”17评《珍珠帘》起句“蜜沉烬暖余(“余”又作“萸”)烟袅”云:“盖用香作象征性来写自己此际之情事,运思如发。香烬犹暖,以言旧事已销沈而余情犹在也。余烟尚袅,以言旧人之影尚存心中也。”18评《解连环?暮檐凉薄》“又惹旧愁,汗香阑角”二句曰:“言忽似汗香犹在阑角,思之心切也。”19评《乌夜啼?西风先到岩扃》“香裂碧窗烟破,醉魂醒”二句说:“歇拍以桂花香气酷烈,破人醉眠作结。”20以上所举诸人的词作和词论也足以证明,吴文英确是爱写并擅写香味的词坛妙手。
吴文英之所以喜爱并擅长描写气味,首先是由于他有极强的嗅觉能力。他对各种气味尤其是香气非常敏感,也喜欢用鼻子去感受世界。大千世界充满了形态、色彩、明暗、气味、声息,只有调动起以视觉和听觉为主的全部感觉,并使它们相互映衬、错综叠合,才可能营构出“芬菲铿丽”、活色生香的意象,传达自己内心丰富、复杂、微妙、幽邃的感情与感受。其次,吴文英善于学习唐宋文人描写气味的艺术经验。在中国诗歌史上,唐以前的诗人很少描写嗅觉。从唐代开始,嗅觉功能的表现越来越引起诗人们的注意。李贺、李商隐、温庭筠等都是唐代擅长描写气味的诗人,吴文英写香,对他们的艺术经验多有借鉴。再次,宋代广泛流行的“鼻观说”对吴文英也有启示作用。大乘佛教诸经论有“六根互通互用”之说,主张人的各感官之间彼此交通并相互为用。在此基础上,佛家又提出“鼻观”的参禅方式,就是用嗅觉感官进行般若观照,体认世界本真,领悟佛法真谛。“鼻观说”提出后很快就被用于文学批评与创作之中。在宋人的诗文中,出现了不少类似禅宗语录的“鼻观”、“耳视”、“目听”之类的词汇。钱锺书先生《通感》一文中所举的诗词,如:“拚了如今醉倒闹香中”(王灼《虞美人》)、“数本菊,香能劲”(吴潜《满江红》)、“香声喧橘柚”(阮大铖《张兆苏移酌根遂宅》),就都是将嗅觉通于视觉、听觉21。“鼻观说”的流行,再加上“词为艳科”、多写香艳的词体特点,使宋代婉约派、典雅派词人大都喜爱并善于描写气味尤其是香味。就词中描写香味的广度和深度来看,吴文英堪称第一人。宋代词人中使用“香”字比较多的,柳永73次(包括词题,下同),周邦彦67次,姜夔31次,史达祖72次,四人累计243次,而吴文英一人就达259次(其中词题20次),可见他对香味的描绘已后来居上,远超唐宋诸家。
在梦窗咏墨梅《暗香疏影?占春压一》词中,有“若把南枝,图入凌烟,香满玉楼琼阙”之句,似可移用来评赞梦窗词对香味的描写。梦窗一介寒士,终身布衣,尽管他忧怀国事,却不曾想过也不可能被“图入凌烟”之阁,但他幽邃奇幻的词篇中所散播的美人与鲜花的清芬异香,却已弥满宋代词苑的“玉楼琼阙”,并流芳千载,沁入人心!
注释:
①莫言:《什么气味最美好》,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9月版,第182页。
②张爱玲:《张看》,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2年8月版,第198—199页。
③钱鸿瑛:《梦窗词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4月版,第71页。
④黄庭坚《贾大赐惠宝薰乞诗,予以“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十字作诗报之,久失此稿,偶于门下后省故纸中得之》(其五)诗曰:“贾侯怀六韬,家有十二戟。天资喜文事,如我有香癖。”
⑤15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唐圭璋主编《词话丛编》本,中华书局1986年1月版,第4447页。
⑥⑧17181920刘永济:《微睇室说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5月版,第91、35、17、37、102、104页。
⑦16陈洵:《海绡说词》,唐圭璋主编《词话丛编》本,第4848、4861页。
⑨[法]波德莱尔:《恶之花?巴黎的忧郁》,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4月版,第59页。
⑩[法]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上),译林出版社1994年版,第30页。
11杨铁夫认为:“梦窗忆姬之作,居全集四分之一。”(见其《吴梦窗词笺释》,广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3月版,第3页)田玉琪认为:“《梦窗词》中怀人词主要对象是苏、杭二妾,其中怀念杭妾的约有十多首,怀念苏妾的有五十首左右。”此取田说。见田玉琪《徘徊于七宝楼台——吴文英词研究》第38页及《附录一》,中华书局2004年8月版。
12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7月版,第215页。
13钱锺书《管锥编》,第二册,中华书局1979年8月版,第629页。
14戈载:《宋七家词选》,蒙香室丛书刊本。
21钱锺书:《七缀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12月版,第6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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