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最喜欢的书,是胡兰成的《今生今世》。
有人看了胡兰成的书,更鄙薄他的人;另有人因欣赏他的才,则为其人辩解。我原先总归属于后一种,现在要将此推翻。任何人也无需为他人辩解——何况胡兰成自己,很少放过自我辩解的机会。读胡兰成,既要超越人品道德,亦要超越才华。我以为他的好,在于他自成体系,又和周边的一切丝丝相连。他自身便是一个时代——一个乱世。他的乡土的朴拙,混杂了城市的浮华,他的文人的血脉,沾染上江湖的匪气,他的文字唠叨琐碎,又独有胸怀和决断,他是个多情种子,却一生薄情寡义。
《今生今世》有一段写到结发妻子重病,他去义母家借钱不得,索性一住三日,也不回去病妻身边,“只觉岁月荒荒,有一种糊涂,既然弄不到钱,回去亦是枉然,就把心来横了……我每回当着大事……我皆会忽然有个解脱,回到了天地之初。像个无事人。且是个最最无情的人……我是把自己还给了天地,恰如个端正听话的小孩,顺以受命。” 每每读到这段,我也似有了个解脱,好像在芜杂生命中,忽然得了清静。执着于是非恩怨,人生无常,便会有恨。胡兰成没有恨,只有悲。他亦执着,执着于卑微琐事,柴米油盐,爱人的蹙眉浅笑,执着于一切小事而非大局,这与遁入空门放弃执着之心,是殊途同归。
但胡兰成的“无情”,又与庄子丧妻而歌不同——胡兰成的世界,是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连他描绘的大事,也不乏“洞房花烛,加官进宝”这样的庸俗,他的执着与放弃执着,有情与无情,都是俗人的宗教,为俗人的解脱。所以来得亲切,所以漏洞百出。可是没有漏洞之人,终究跟人世没什么关系。
一面是心中大悲,另一面则表现为混世魔王。中国文化的精髓,我以为必须有“混世”二字。孙悟空是混世,西门庆是混世,贾宝玉也是混世。胡兰成说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他自己却是活在这污浊浑水中,是乱世里的混世先生,是文人,是丈夫,是小官,是汉奸,是才子,是无赖,是情人和负心者。乱世中人,往往心藏盛世的大道,又懂得乱世的荒芜,人世的孤凉。而日常生活亘古不变,胡兰成的才情里,自有民间市井的泼辣和妩媚。
说胡兰成继承了才子散文这一脉,我并不同意。至今还没有哪个才子像胡兰成这般,让我听见心头“啊”地一声,生出几多惊讶。因为我喜欢“混世”,远超过喜欢博学和才情。还因为胡兰成的人生,实在是灰头土脸的失败——有世俗意义上个人奋斗的失败,亦有整个时代的失败。所以他的文章里,几无才子的傲慢与偏见,而多有小人物的虚荣与惊喜,无奈与悲哀。他的文字带有大街上常人共有的表情,诡计多端,却无计可施,为小事喜笑颜开,感激糊涂,到头来灰飞烟灭。胡兰成的好,在于他自知是芸芸众生中的小人儿一个,为情苦,为衣食忧,为时局困。这般的个人的今生今世,亦是大多数人的前生来世。而一个失败的人,才能达到人生体验的高处,一个混世者,才经得起乱世的情爱。
另一个至关重要的、说他的文章胜出“才子散文”的原因,是我未见过哪位旧式才子写女人写得如此之好。他写张爱玲,“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她决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好的东西原来不是叫人都安,却是要叫人稍稍不安。她但凡做什么,都好像在承担一件大事……连拈一枚针,或开一个罐头,也一脸理直气壮的正经。”
他写小周,“小周的美不是诱惑的,而是她的人神清气爽,文定吉祥……今天她的脸如此俊秀,变得好像没有感情,她的人就如同《旧约.创世纪》的第一句:‘太初有字’。只是一个字。风吹衣裳,江流无尽,她只是唱歌,唱了一支又一支,无止无休,今生今世呵,端的此时心意难说。”
他又写范秀美,“她的做人完全是自己做出来的,到处有人缘,得人敬重。她的人只是本色……她只是民国世界的人。她是女性的极致,却没有一点女娘气,我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女性以朋友待我,这单单是朋友,就已壮阔无际。”
在胡兰成笔下,女人不再是才女、闺秀、贵妇、怨妇或小家碧玉,而是一个个鲜明有力的女性,形神兼备,掷地作金石声。《今生今世》将近结尾处,胡兰成道,“我与女人,与其说是爱,毋宁说是知。……情有迁异,缘有尽时,而相知则可如新……《桃花扇》里的男女一旦醒悟了,可以永绝情缘,两人单是个好。这佛门的觉,在中国民间即是知,这理知竟是可以解脱人世沧桑与生死离别。”
自然,人们可将此看作浪子的狡辩,文人的轻薄,然而于我,却如同见到一个澄明的乱世。以世俗之亲近、人间之相知来解脱爱别离苦,确是个最最中国民间的法子,近乎无赖,却也青天白日,如歌如泣。
(作者:尹丽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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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文转自http://book.sina.com.cn/shupingzengkan/review/f/2004-03-30/3/55249.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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