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15日星期五

转帖:张爱玲的姑姑——清咖的剩女人生

 是不是每个家族都会有一些特别的传统,以张爱玲家族为例,打张佩纶这边下来,是坚硬,打李菊耦这边下来,则是剩女。李菊耦二十三岁才订婚,在遥远的十九世纪末,这是一个有着失嫁风险的年龄,张爱玲本人二十四岁与胡兰成签订婚约,听上去不算晚,但是她的同学张如瑾,初中还没有毕业,就匆匆嫁了人。    不过,在这个传统里,最彪悍的还是中间那一环,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一直到78岁才把自己嫁掉,可谓把剩女做到极致,而她成为这样一个超级剩女的原因,和她最后所嫁的这个人有关。    传说张茂渊很年轻的时候,去英国留学,邂逅一位名叫李开弟的青年才俊,坊间颇有一些文章,用湿漉漉的文笔(一半热泪一半口水),描述那初见的辰光,该男生怎样对她大献殷勤,风起的时候为她披衣,寂寞的时候为她诵诗,但我总怀疑这些桥段是跟琼瑶老奶奶借来的,在此略过不赘。总之她很自然地爱上了他,可惜没有“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的幸运,李开弟早有婚约在身,如同画展上标注了“已售”的佳作,其他人只有看看的份。    也有说李开弟另有一个原因,作为激进的青年学生,他不能接受张茂渊这个“大卖国贼”李鸿章的后代,该理由有损李开弟在我心中形象,看看梁任公的《李鸿章传》,就知道当时的有识之士对于李中堂评价颇高,张茂渊的恋人不至于是这个水准吧。    不过,就像张爱玲说的,有几个女子是因为思想美而被爱呢?这话对于男人同样适用,恋爱中人常常会觉得对方聪明得要命,但真相也许是,我们“愿意”觉得他聪明。当年张爱玲追问祖上那些事,张茂渊说,问这些干什么,现在不兴这些了,我们是叫没办法,都受够了。她的声音一低,近于喃喃自语,随即又换回平常的口气:到了你们这一代,该往前看了。    为什么说“没办法”?什么叫做“受够了”?张茂渊的家族背景除了给她一笔打了折扣的财产(据说被二哥侵吞了一部分),还带给了她什么,而她的“声音一低”和“喃喃自语”,则让我不得不怀疑是跟感情有关,纵是爽利独立的女子,思及感情,常常也会有那样幽微的一顿,不愿被人察觉的一声叹息。    不管怎样,这故事都不出“守望终身”这美丽的俗套,但是,从张爱玲以及张子静的字里行间里读出来的“姑姑”,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她的剩女生涯,也许与这个男人有关,但,我想,那不见得就是全部。    一九二八年,张茂渊从国外归来,这一年她二十六七岁,又出身名门,婚姻形势显见得不会很好。《围城》里方老爷子的看法是,女中学生应嫁男大学生,女大学生应嫁男留学生,至于女留学生该嫁给谁,方老爷子没有提出合适宜方案,大概他觉得这类人属于天生嫁不掉的一类,不说也罢。    用现在的话说,张茂渊是一三高人士,高学历:不知道她在欧洲拿了个什么学历,反正是一留过洋镀过金的海归,盖得过普通女学生;高收入:遗产也应该算一种收入吧,打了折仍然不菲,再说她还是职业女性,一度在电台读社论,工作半小时,就能拿几万元的月薪;高门槛:这里还得引用方老爷子的话,他说,嫁女须胜吾家,娶媳须不胜吾家,更加通俗的话叫,抬头嫁女儿,低头接媳妇,对张茂渊这样的名门之后,免不了要给予敬而远之的待遇。    虽如此说,只要愿意俯就,这世上就没有嫁不掉的女子,张茂渊的问题在于第四高:“心气高”。张爱玲说,她找起事来,挑剔得厉害,因为:“如果是个男的,必须养家活口的……怎么苦也得干……像我这样没有家累的,做着个不称心的事,愁眉苦脸赚了钱来,愁眉苦脸活下去,却是为什么呢?”她所否定的这种生活状态,是包括本人在内的大多数的写照,没来由地做着不快乐的事,除了随波逐流的天性,还有就是不把自己的感觉看得那么重要,就像在公交车上,隐忍地一步步朝前推进,不大去想终极的目的地在哪里。    张茂渊则敏锐地追问自己的感觉,并放诸一切之上,同理,当喜欢的人不出现,出现的人不喜欢,她一定会选择“一直孤单“,哪怕“就这样孤单一辈子”。她会按照上面的格式去想:若是父母所逼,或为经济所迫,或是像张爱玲笔下的那些女子,生活在大家庭里,无法忍耐手足间的挤压与倾轧,就算没有爱情,看不上对方,也是会劝自己俯就的,而张茂渊,父母早亡,因为遗产的问题,跟两个哥哥都闹僵,经济上前面说了,虽不算富有,一个人也还过得去,那么,愁眉苦脸地嫁一个人,愁眉苦脸地活下去,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不把惯性考虑在内,不把闲言碎语他人的眼光考虑在内。    不肯俯就的女子,唯一的出路是让自己爱上对方,我知道在她心灵的城池之外,始终有李开弟的身影徘徊,但这位守城者的功力,真的像传说中那么强大,“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令她不胜恓惶地等了五十多年吗?    我愿意相信爱情的魔力,像书中说的那样,能让人生死相许,我也愿意相信那些经典的传说,比如王宝钏寒窑苦等十八年,但是,比起岁月揉搓,生死相许并不算一件太难的事,短期内,凭着一腔激情,是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何况,还有文化审美做后盾,自己都觉得这慷慨绝美的姿态,可以使生命重于泰山。    而王宝钏,她亦是抱持这种念想的人,她对薛平贵并不了解,传说中她是抛绣球偶然砸中他,又有一说是之前他们就认识,在郊外游春时她遭遇歹徒,是薛平贵出手英雄救美,前者说的是信守承诺,后者说的是知恩图报,这是咱们民族歌颂的美德,而豪门千金王宝钏,将抽象的歌颂,变成了具象的犒赏,当她将自己视为道德祭坛上的“牺牲”,那平凡的人生,便与文化传统里的光辉衔接上了。她的苦等,是以理想主义而不是深厚感情为基础的,一种自虐式的情怀,条件越是艰苦,路途越是漫长,越能跟自己证明,这种守候的伟大意义。    王宝钗的等待,老让我想起《东邪西毒》里的杨采妮,抱着一篮子鸡蛋,地老天荒地等待着一个愿意为她的弟弟报仇的人: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要为弟弟报仇,还是没事干。每个人都会坚持自己的信念,在别人来看,是浪费时间。她却觉得很重要——西毒如是说。    死去活来也好,守候终身也罢,都要有对信念的顽强坚持,而这种坚持,和那个对象无关,是事主自带的一种禀赋,她们善于有意无意地自我催眠,将抱持的感情或者信念放进神龛,以此将自己和众人区别开来,纵然外表谦和,那种谦和本身,就是对于非同寻常的自我的强调。    张茂渊不属于这类人,首先是她心中很可能就没有王宝钏那一团热火,为理想牺牲自我的热望。在张爱玲笔下,她很酷,到了张子静笔下,升级成了冷酷,但又不是不可以原谅的,因为,她的冷和酷,都是有来由的。      “刀截般的分明”与“刻骨的真实”    《对照记》里有一张张茂渊和她两个哥哥的照片,异母兄张志潜最大,站在中间,张志沂和张茂渊分立左右,张爱玲都说这张照片像爷儿仨。    李菊耦去世后,遗产由张志潜代管,直到张志沂娶妻生子后才交割清楚,据说分得颇不公平,张志沂和张茂渊联手跟那位哥哥打起了析产官司,关键时刻,张志沂丢下妹妹倒戈,张爱玲说是她继母趋炎附势从中拉拢,张茂渊吃了个大大的闷亏,从此便不大与哥哥往来,声称不喜欢“张家的人”,对张爱玲好一点,因为是她自己贴上来的。    张茂渊跟她家族的关系,让我想起《红楼梦》里的惜春,都是被生活的污秽所伤,而心冷意冷,张茂渊受到的伤害,可能比惜春还要大,惜春自小在贾母这边长大,与她那荒唐的哥哥往来不多,感情上没有太多牵扯,张茂渊是在哥哥的照管下长大,很可能存有许多温情的记忆,就像那张父子仨的照片上呈现的那样,当亲情陡然转身,露出狰狞的面目,那种坍塌带来的幻灭感,比惜春以及张爱玲更甚。    如果是曹七巧式的女人,可能会暗中恨得咬牙切齿,仍不妨照常走动,无他,惯性使然,交际欲望使然,为了避免将自己边缘化,她不惜在污垢中跌怕滚打。但张茂渊不然,精神洁癖让她必须“对自己狠一点”,与虚伪的情意一刀两断,要“刻骨的真实”和“刀截般的分明”。    但水至清则无鱼,真实到极处,可能就会缺乏人情味——人情味常常是由半真半假的寒暄成就的。我们并不一定需要别人实打实的付出,我们只是需要对方呼应照顾我们的情绪,那些嘘寒问暖,那些唏嘘感触,即便口不对心,我们还是愿意被它打动,起码会觉得对方比较亲切。活在这个世界上,谁都会有脆弱怕冷的一面,若真实的关心不可得,我们愿意退而求其次,以那些即使缺乏诚意的语言取暖。    另一方面,每个人也都有表现善心的需要,有时候显得冷酷,是因为成本太高,若是可以低成本高回报,比如说,只要费上些唾沫星,就可以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好人,善心人,大多数人还是会趋之若鹜的,别的不说,就看网络上,有多少人在貌似激愤实则兴奋地表现正义,就知道,有多少人会迷恋这种一本万利的道德消费,以自己为观众主体的道德演出。    但张茂渊就是不愿意,她就是要有一说一,这不但需要勇气,还要有足够定力坚持自我的体系,虽然将这定力与她的贵族出身挂起钩来很俗,但我一时还真找不到其他的解释。    前面提到过,她对张子静的冷淡,她知道那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对他“吧嗒吧嗒”眨动的潮湿的眼睛,有着深刻的印象,在这种情况下,她只要随口关心他几句,或者陪着掉几滴眼泪,就能完成一次圆满的道德消费,但张茂渊就是没这个心思,赶到饭时上,也会翻脸撵他走,张爱玲一走,她就没商量地对他关上了自己的大门,之后的数十年,他们彼此不通音问,张子静倒是想过问候她,却没有这个勇气。    张茂渊固然显得不近人情,不过我觉得,对于张子静,她也没这个责任,又不是她把他生出来的,凭什么要强迫自己喜欢他?但对于还比较喜欢的张爱玲,她似乎也不怎么流露感情。    张爱玲说起这位姑姑,亲热里又有一点距离感,她认同姑姑的真实,认同中,又带点似笑非笑的不习惯。当年她从父亲那里逃出来,投奔母亲,母亲和姑姑住在一起,张爱玲跟这两位同住,心里是非常紧张的。    母亲总在挑剔她,姑姑心情也不好,“可是有一天忽然高兴,因为我想吃包子,用现成的芝麻酱作馅,捏了四只小小的包子,蒸了出来。包子上面皱着,看了它,使我的心也皱了起来,一把抓似的。喉咙里一阵阵哽咽着,东西吃了下去也不知道有什么滋味。好像我还是笑着说‘好吃’的。这件事我不忍想起,又愿意想起。”    张爱玲的那种感觉,叫做委屈,她以前跟母亲姑姑走得很近,现在投奔她们,尽管不是慷慨激昂着来的,多少也有点悲情的色彩,她们应该想方设法安慰她受伤的心才对。可是,母亲总在怀疑自己为这女儿所作的牺牲有没有意义,姑姑亦没有想象中的温情表现,现在,吃着她一时心情好捏出来的“芝麻酱”包子,怎能没有因为委屈衍生出来的酸楚,张爱玲的不忍想,为这姑姑算是自己最亲的人了,仍然有隔膜芥蒂;又愿意想起,则是,面对了它,才算逼近人生的最真实处。    当然,更真实的是姑姑,她从不表达内心没有感觉到东西,张爱玲着急到阳台上收衣服,膝盖磕到玻璃门上,流下血来,直溅到脚面子上,涂上红药水,更是渲染得可怖,她给姑姑看,姑姑弯下腰,匆匆一瞥,知道不致命,就关切地问起玻璃,张爱玲赶紧去配了一块。    张爱玲说,姑姑的家对于我一直是一个精致完全的体系,无论如何不能让它稍有破损,所以她急急地把木匠找来,花了六百大元重新配了一块。    “精致完全的体系”,点明了和姑姑之间的距离感,只有对外人,才会那样深刻地感受到对方的完整性,时时处处留心自律,不要冒犯了那样一种完整,对此,张爱玲也不是不惆怅的,她又说,现在的家(姑姑家)于它本身是细密完全的,而我只是在里面撞来撞去地打碎东西,而真的家应当是合身的,随着我生长的,我想起我从前的家了。    这从前的家,就是父亲的家,她已经将它抛弃了,知道它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但起码,它让她不那么紧张。    张茂渊经常抱怨张爱玲:“和你住在一起,使人变得非常唠叨(因为需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为对方太低能)。”低能倒也罢了,这是天才的特征,张爱玲似乎也乐于以此自诩,唠叨和嘀咕,不但使人显得琐碎,还因需要倾听者,显得太主动,太需要别人。这对于张爱玲是一种禁忌,她说,若是别人说我听,我会很愉快,若是我说别人听,过后想想就会觉得很不安。她后来爱上胡兰成,和这种禁忌不无关系——她终于遇上了有耐心听她讲话的人。    但张茂渊不在乎,她不把这种“受不了”看得多重,多么值得同情。真的勇士,敢于直面对惨淡的人生,彪悍的狠角色,从来都不怕与真相劈面相逢,她自己习惯直面现实,就不大想起来去照顾别人的情绪。    坚持真实,不但需要勇气,同时还需要能力,有能力判断,哪些是真情实感,哪些是不由自主地将自己套进了情感或情绪的公式,否则,很容易将模仿来的身段,当成自己独特风姿,独自玩赏不已。    张茂渊擅长自嘲,自嘲是自恋的天敌,有一回,她生了病,很久都没有痊愈,换一个唧唧歪歪的人,黯然神伤在所难免,更高级的是把自己当成一个病西施式的薄命红颜,张茂渊却带一点嘲笑,说道:“又是这样恹恹的天气,有这样的虚弱,一个人整个地像一首词了。”就那点抒情的小气氛,被她这一点自嘲破坏光光,让人想起某些矫情的形象,跟着心领神会地笑起来。    她说她不喜欢文人,不知道是否跟文人身段太足有关,动不动就声称自己是多愁多病的身,“哎呀呀我要死了”的忸怩口吻,这些装饰性的东西她全部不喜欢,她手里的珠宝,大多都被她卖掉,就剩一块披霞,因为不够好,实在卖不上价钱。    她经常把这块批霞拿出来,这里比比,那里比比,总想派个用场,可是:襟上挂着做个装饰品吧,衬着什么底子都不好看。放在同样的颜色上,倒是不错,可是看不见,等于没有了。放在白的上,那比较出色了,可是白的也显得脏相了。还是放在黑缎子上顶相宜——可是为那黑色衣服本身想,不放,又还要好些……    她于是感叹:看着这块披霞,使人觉得生命没有意义。是啊,这正是人生的真实写照,说起来是很珍贵的,但放在哪里都不合适,没有反而更好,她的悟性使得她能够直击要害,去掉无谓的装饰,将人生看得不那么隆重。    佛教里大乘强调不执着:有言说而不执着言说,有言说而不分别言说,有名相而不执着、不分别名相,有心缘也不执着、不分别心缘,那是真智慧,是无碍智慧。张茂渊为人处事,貌似就有这么一种“不执着”,这么一种无碍智慧。    她的燃点有点高    这样的女子,不容易爱上什么人,爱情常常是由缺失所致,或者相与另一个生命互相依偎着取暖,或者像小人鱼那样,指望一个男人的爱,让自己圆满,张茂渊却强大到一个人就可以圆满,像她那个家,是一个“精致完全的体系”,这样的女子,燃点太高,年轻时,有少女情怀助燃,还可以对付着燃烧那么一次,一旦时过境迁,让她重新燃烧一次,怕是没有那么容易。    所以,我觉得,张茂渊的终身不嫁,与其说是为了成就一个爱情神话,不如说是顺其自然,通俗的想象是,一个女人必须要心有所属才能渡过浩如烟渺的岁月——或者是事业,又或者还有其他,好像没有就不足以支撑立意下垂的生命,但我的现实经验是,爱情云云,事业云云,也许都是生命树上的装饰品,有,当然更好,但没有,也不是活不下去,活着本身,真的就那么没意思吗?那些为“没有爱情”而黯然神伤的女子,有多少不是因为觉得伤情的面容会显得更有气质?老是这么“有气质”下去,也许“爱情”就来了。    而我心中的张茂渊,她心中可能有那么点爱情,对于李开弟的记忆与想念,但不足以成为她全部的精神支柱,她应该有着更彪悍的表情,比如,套书话里某位很可爱的MM的口气来一句:做剩女,挺有意思的。    张茂渊的剩女生涯,确实挺有意思,偷个懒,另外,也为了免去“抄袭”之讥,让我大大地引用一段张爱玲的原文吧:    我姑姑说话有一种清平的机智见识,我告诉她有点像周作人他们的。她照例说她不懂得这些,也不感到兴趣—因为她不喜欢文人,所以处处需要撇清。可是有一次她要这样说了:“我简直一天到晚的发出冲淡之气来!”    有一天夜里非常的寒冷。急急地要往床里钻的时候,她说:’视睡如归。”写下来可以成为一首小诗:“冬之夜,视睡如归。”    洗头发,那一次不知怎么的头发很脏很脏了,水墨黑。她说:“好像头发掉色似的。”  ……    智慧不见得都能换成钱,不过它本身就可以娱乐自己了,至于张茂渊78岁那年嫁给李开弟,这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她本来就挺喜欢他的嘛,现在天时地利人和纠集在一块,嫁给他有什么不好呢?普通人也许会觉得那么大岁数结什么婚,但张茂渊就是张茂渊,她才不管别人怎么说。    在网上,我看到有人这样抒情地说道:五十年的深情等候,换来十二年的生死相依。这句子看上去很美,仔细想想就不是个滋味,五十年的等候,在等李开弟老婆死掉吗?张茂渊固然冷漠,却不至于这般阴险,猛抒情的人,一般都有挺残忍的另一面,远的是那位琼瑶老奶奶,近的嘛——哎呀得罪人的话,不说啦不说啦。我所以不认为张茂渊一直在等候李开弟,还有一个原因是,她和李开弟一直有来往,张爱玲当年到香港大学读书,张茂渊就托李开弟照顾,若张茂渊对李开弟有如此刻骨铭心的热烈爱意,怎可以跟他以朋友相称?    以朋友之名,行暧昧之时,这是一些名媛淑女的拿手好戏,张茂渊不会,她也许会坦然做他的情人,决不会做这个虚头吧唧的“朋友”,那种感觉太“雾数”,与张茂渊这样的女子无关。    将清咖人生进行到底    和张茂渊这样的人打交道,你要预备着承受真实之伤,张爱玲至始至终跟人打交道都很有距离感,很紧张,她爱过的男人,胡兰成和赖雅,在很多方面都可以做对方的反义词,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能让张爱玲放松,不得不说,张爱玲这一感情取向,某种程度上是拜张茂渊所赐。但张茂渊温度虽然不高,却没有华丽丽的外包装,显得货真价实,而且能探到底,不像面对那些巧言令色之徒,你不知道能在哪里着陆。    作为一个作家,张爱玲从她那里得到了更多,如果说,她读香港大学时,官样文字被历史教授佛朗士先生耍着花腔一读,就露出了滑稽的底色,张茂渊的冷淡和真实,一言半语里的那种穿透力,则如一张网眼细密的筛子,筛去人生许多无谓的张致,安然地放置自己的内心。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有这么一个勇敢无畏地坚持自我的姑姑在前,张爱玲亦能板着脸对迟到者说“张爱玲小姐不在”,能飘飘欲仙地穿着稀奇古怪的衣服,还自以为在保存劫后的艺术品,也才能不管不顾地和胡兰成恋爱——虽然姑姑对这段恋情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可是,她教会了张爱玲按照内心的指示行动——“别的就管他娘”(张爱玲晚年有这样“粗嘎”的声音)。    甚至,我猜想,正是有了这样一个姑姑,张爱玲才能打破内心的束缚,极尽真实地表达自我,大部分人都有窥破真相的能力,却为惯性心理情感公式所阻,不敢朝前迈那么一步,只有张爱玲,她像拨开泉眼上的杂草那样拨开预设的遮蔽,掬起真相之水,她笔下的人物,人人眼中所见,人人笔下皆无。    张茂渊还点出了乱世情怀,点出了人在茫茫人世间枯荣自守的残酷与美丽,张爱玲笔下亦常有这样一种气氛,不可谓没有受她影响。虽然我不喜欢胡兰成文字中的气味,但他写张爱玲的那篇《民国女子》可谓解人,张爱玲在致友人的信里说:“不知从哪里来的quote(引用)我姑姑的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后来来过许多信,我要是回信势必‘出恶声’”。胡兰成的“quote”并没有注明,不知道哪些话是张茂渊说的,但漂亮句子多多,张茂渊的机智风雅也就此可见一斑。    一九三七年张爱玲从父亲那里逃出来,一九五二年离开上海去了香港,这期间都是和姑姑生活在一起,离开上海的时候,虽然气氛还没有紧张到那个地步,她们就约定,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从此不通音讯。    二十多年后,她们才开始恢复联系,一九八五年,张爱玲屡屡搬家,和姑姑再次失去联系,一九八七年元月,张茂渊从柯灵那里得到宋淇的地址,给他写了一封信,里面有这样的字句:可否请先生把爱玲最近的通信址见示?并转告她急速来函,以慰老怀,我已经85岁,张姓方面的亲人,唯有爱玲一人。    是否,衰老会让人变得柔软一点,随时要准备接待死亡这样一个不速之客,忙里偷闲地记起许多温软的情意?张茂渊终于变得让我们熟悉一点了。    张茂渊的一生,有如一杯清咖啡,黑得纯粹,苦得彻底,永远永远,不在里面勾兑进去哪怕一丁点儿庸俗妥协的牛奶和糖。虽然许多人标榜自己偏爱这独特的口味——就像朋友是用来出卖的一样,口味是用来标榜的——但我无法不怀疑这写进字里行间的爱好,不过是模仿来的一种范儿,而且喝一次清咖啡不难,难的是喝一辈子清咖啡,喝一辈子清咖啡也不难,难的是将清咖人生进行到底。    张茂渊是做到了,她的亲情可能不那么温暖,她的爱情可能不那么浪漫,但我是如此喜欢她的俯首扬眉之间的那种彪悍,决不按照世俗的尺码来包装打造自己,米兰昆德拉的说法,叫做“不媚俗”。莎宾娜对托马斯说:“我喜欢你的原因,是你毫不媚俗。在媚俗的王国里,你是个魔鬼。”张茂渊和这两位同调。    吊诡的是,偏偏是这样不俗的人生,可以做最为通俗的解释,假如张茂渊九泉有知,她竟被人用那样一种哼哼唧唧的语言,刻画成了一个死去活来的琼瑶女主角,不知道是何感觉,还得借用张爱玲那句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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