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11日星期一

从《今生今世》看胡兰成

三十年前张爱玲在给夏志清的信里说:“利用我的名字推销胡兰成的书,不能不避点嫌疑。”那时候的张对胡兰成就已决意归诸遗忘,而今我读《今生今世》却亦仍是因她,但幸而读后并不失望,胡兰成的才气竟也稍稍减了些先前我对他在私生活上不守节的鄙夷。余光中说“胡兰成于中国文字,锻炼极见功夫,句法开阖吞吐,转折回旋,都轻松自如,游刃有余,一点不费气力,‘清嘉’而又‘婉媚’”,自然一点不假,但我亦觉着他的文字“透”中带“拙”,自然天成,恐非一般婉媚流丽者可比。就如宋诗之于唐诗,前者美在上,而后者的美在,《今生今世》中《韶华胜极》一章尤以境胜。如开篇《桃花》中说:“但凡我家里来了人客,便邻妇亦说话含笑,帮我在檐头剥笋,母亲在厨下,煎炒之声,响连四壁,炊烟袅到庭前。亮蓝动人心,此即村落人家亦有现世的华丽。”寥寥数语,而境界全出,怕是散文领域中的异数。胡兰成之对感情的态度,每为“张迷”所痛心疾首,江弱水就说他“到底只是个朝秦暮楚的荡子”,我虽不是“张迷”,但在这一点上对他亦极是鄙薄。今重读《今生今世》,除了对其留有的旧印象,竟也有了另一层看法,因由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宝玉,红楼中的宝玉。贾宝玉对闺阁中所有之女子怜且爱,知而解,所以他懂得女儿美,懂得女儿心。胡文中多处提到“女心”,对女性的描摹细致恳切、一针见血。如一枝的谦卑而豁达大气、范秀美的婉约温润、周训德的爽朗清澈、张爱玲的孤标傲世、佘爱珍的亮烈清华,皆入了他的眼,一般男子看不到的美丽和品性他竟一一洞悉。大观园中的众女儿皆爱宝玉,很大一个原因恐怕即是宝玉懂得她们、怜惜她们。胡兰成亦定是因那份懂得和知心才赢得众女子的心。然而贾宝玉对年青女儿以“敬”字当头,敬而爱之,敬而远之,所以不去亵渎。胡兰成对于女子岂有这样的敬重?他用情浮泛,竟亦享受着这浮泛,不觉厌弃,反为得意。他更象一只随处飞翔的鸟,每过一处落几片羽毛,处处留情。而新羽毛长出,那旧时的也就忘了。江弱水说他“情虽不伪,却也不专”真是极恰切。所以他像宝玉,到底也只是像了皮毛,那种深入骨髓持久的爱且敬竟是没有的。止庵说“胡兰成是个旧式才子,其种种毛病均可归结于此”,想来有几分道理,他虽受“五四”新文化影响,却也受旧时三妻四妾思想荼毒,满肚子苏小妹三难新郎的佳话,淫词浪语也会当作一种情调。但我亦觉得,其年少时的际遇和本身的性格也可为其种种劣迹和脾性做个注脚。胡兰成幼时家中贫苦,1932年,其发妻玉凤病逝时,手头拮据的胡兰成四处借贷,但却求助无门,十分凄寒。多年后他在《生死大限》一文中回忆:“对于怎样天崩地裂的灾难与人世的割恩断爱,要我流一滴泪总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时的啼哭都已还给了母亲,成年后的号泣都已还给了玉凤,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之不仁”可见这个从生活底层爬出而只身闯世界的男人从此对人生人际有了一份清醒与刻薄。其后在政治甚至爱情和婚姻上的聪明和算计亦可从这里找到端倪。但话又说回来,在爱情和婚姻上,胡兰成其人可废,自然不值得赞颂,然而如周训德、范秀美一流虽值得同情但亦不见得高明,她们若能懂得尊重别人的婚姻,自己也便有了尊贵。不是批判和落井下石,只为可惜,可惜这等亮洁美好的女子竟在胡氏面前这般糊涂。有一女作者说“当我们懂得尊重自己,别人就伤不了我们”想来也是真的。总的来讲,《今生今世》尚算一本值得一读的散文集子,对于要了解和研究张爱玲的读者、学究,这本书更是不容错过的海内孤本。不过我觉得,最好还是撇开张氏来看《今生今世》,这样对胡兰成的评价可能才会更公正些。
摘自http://www.mtime.com/my/readbook/blog/521169/?mtime=61281#Comments_1124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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