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15日星期五
转帖:胡兰成——张爱玲自欺与被欺的情劫(一)
许多年之后,胡兰成深情写道,这世界上,但凡有一件事一句话是关于张爱玲,皆成其为好。这样的倾慕,又是来自旧日恋人,换成其他女人,即使不感动,起码会感慨。更何况在那部洋洋洒洒数十万字的《今生今世》里,胡兰成使尽半生本事,搜肠刮肚搬来无数华丽言语,什么“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并称自个打她那儿开了天眼,生平只烧两柱半高香,有一柱便是敬给爱玲大仙。 但张爱玲颇不领情,还写信给夏志清,说,“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于老到这样。不知从哪里来的quote我姑姑的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后来来过许多信,我要是回信势必‘出恶声’”。 言下之意,她已经忍到内伤,但胡兰成似乎还不过瘾,所以张的信里又说,胡兰成会把我写成他的妾,大概是为了报复,因为他来了许多信,我都没回。 两厢对照,非常怪异,一边是长躬揖地款款深情,一边是咬牙切齿忍气吞声,这样的荒唐剧情,并非是因了什么误会,相反,倒是两人太了解,胡兰成知道张爱玲的软肋在哪里,怎样“撩”她最出效果,张爱玲经了那样一场情劫,也知道这个老男人天花乱坠的字面下,尽是密密匝匝的小机关小阴谋,由不得要生气,又不可让对方知己知彼。 说起来好像复杂得紧,破译这一场意念中的战争,要从源头处说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们音讯未通,互相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的时候。 (一) 关于胡兰成其人,现在已经被弄得面目不清,胡黑们骂他是狗汉奸负心者,胡粉们则把他吹捧风流教主大才子,干啥都可以不负责任的那一类。是耶非耶,总如雾里看花,要说清楚胡兰成其人,不妨给他来个大起底。 在《今生今世》一书里,胡大才子交代了自己的来历,浙江嵊县胡村人,父母各自姓甚名谁,当然了,按照他的习惯,少不得做一番花团锦簇的渲染,于是他的父亲豁达慷慨而母亲平静和悦,俩人闲时对坐小饮,举案齐眉的,恰如一对不老的金童玉女。 他这话说得漂亮,但无奈我看多了胡大才子的文字,也形成了一个习惯,透过表面的花哨,从字缝里解读真相,于是,那个金童玉女的故事就换了一副模样,同样还是那些字,我读出,胡兰成的祖父原是开茶叶店的,也曾阔过一阵子,到了他父亲手上,经营不善倒闭了,只是在别人的茶叶店里做些杂活,无法维持一家生计,以至于长年累月地欠债,直到胡兰成后来做了“高官”(胡兰成自言)才还清。 艰难生计里,金童玉女也是要打架的,两人打得从楼梯上滚下来,胡兰成说,他的母亲恼父亲,为着父亲家里的事情不管,到外面去管闲事。说起父亲管闲事这一桩,胡兰成也有点啼笑皆非,说是叫人真不知道怎样说他才好,因为经常吃力不讨好。 比如说吧,一个邻居打官司,胡老爹跑前跑后,倒贴旅费诉讼费陪人家告状,好容易打完了官司,那位邻居的老婆却不领情,因为一场官司打下来,开销倒大于所得,那女人就很怨怼,嘀嘀咕咕抱怨个不休,胡老爹听了也无话,只有默然惭愧而已。 怪哉,胡老爹又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分明就是一不计得失的活雷锋啊,就算愚妇人只顾眼前利益瞎嚷嚷几句,他也大可以不放在心上,先贤早准备了现成的两句话: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胡老爹惭愧个什么劲呢? 如果我们只是把胡老爹看成一热心肠,那就是把他想简单了,他的惭愧,是因为想过一把当“人物”的瘾。 胡兰成说,别的为人家讲事的人是由乡绅充任的,一般轿进轿出,鲁迅先生的小说《离婚》中,那位调和爱姑离婚事件的七大人,就是个实例,缎子马褂闪闪发光,脑门上也像抹了猪油似的发亮,更不用说手里把玩的那件珍贵无比的“屁塞”,成功地隔开了他与普通民众的距离。所以,他一个喷嚏就能吓得泼悍的爱姑心脏一停,仿佛失足间掉进起了水里一般,熄灭了所有的气焰。 这种“管闲事”的调和人,实际上是中国乡村社会民间自治中的一环,由有身份地位压得住阵势的人充当,胡老爹对这一形象充满向往之心,虽然没有金刚钻,也想揽那瓷器活,于是,这勉为其难的充任总带了几分尴尬,但他老人家却乐此不疲,难怪胡兰成他娘要跟他从楼上打到楼下来。 这样的一幕,其实可以入周星驰的电影,一个小人物荒诞的野心与辛酸。 我少年时候喜欢去乡下,每每见到胡老爹这样的人物,虽然不无猥琐狼狈,且有时庸俗得可厌,但他们确实较普通农民更有见识与胆气,也许外表谦逊,内心却拿自己吃重,他们的尴尬有心气和环境不能相容的缘故,换一个出身,也许还真能干出一些事业。 (二) 父亲骨子里的这种不安分,用胡兰成的话叫“荡子精神”,往往会影响到儿女,读了几年书出来,胡兰成也不像一般的小知识分子,找个糊口的工作,谨小慎微地守着,有一点点辛苦,有一点点委屈,但辛苦着委屈着,一辈子也过完了。 一个“荡子”的志向要远大得多,他在杭州邮电局,找到了第一份工作,薪水也尚可,却凭着年轻气盛,随随便便就闹翻了,天下如此广大,世界有无限可能,他一路借钱作路费,由杭州,经上海,还到首都北京做了一阵子北漂,在燕京大学的副校长室弄了份抄写员的差使,后来又辗转于南宁、百色、柳州各地,做中学教员。 凭着一股劲,他从浙江乡下来到外面的大世界,野心时时蠢动,自卑忽而泛起,眼花缭乱的物质生活,传说中三头六臂的“人物”,化作风云万千,忽然间劈面而来,径直迎上去的他,是一无所有的。 在燕京大学,他很荣幸地认识了一个名叫卿汝楫的人,此人虽不过是个大四学生,但是追随李大钊,早早成了一个优秀的革命者。李大钊被张作霖杀害后,此君的处境甚是危险,他有事必须出校门时,胡兰成总是守在身边,想着万一遇上什么事,自己可以挺身相代。 听上去,胡兰成有热忱,大无畏,但我对于其真实性却很有些怀疑,很多年后,他的红颜知己周训德受他连累入狱,他也说要挺身而出的,但思虑千百转,还是以一个无奈的姿势作罢。起初的激烈,与其说是慷慨,不如说他爱这种戏剧化的姿态,就差两条长袖一甩,可以让自己的激情来得虎虎生风。 在意念中对这卿汝楫的“以身相许”,也有这种表演成分,牺牲小我,成就大业,历来的舞台上从来不缺少类似的戏码,而胡兰成生平酷爱各种各样的舞台腔,弄个什么,都要拿诗词歌赋里的人与事做比,自然愿意饰演一把这样的角色。 另一方面,也有自卑的缘故,浩荡的江湖里,他是渺小的,渺小到可以牺牲,只有牺牲,才能吸引大众的眼球。他后来还跟卿汝楫说要刺杀张作霖,简直近乎大话欺人了,就凭他这手无寸铁未经训练的文弱书生,即使张作霖就在眼前,估计也不知如何下手,所以卿汝楫只淡然道,那可用不着。胡兰成又说,我因佩服他,才没有舍身。 他到底是否因此没有舍身且不论,一个初涉江湖的小青年自卑与野心,在这样一番心理活动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那些年,他如片羽飞蓬,在世间辗转,看人眉高眼低,贫困如影随形。从北京回来不久,他妻子玉凤死去,留下一岁半的小女儿棣云,因付不起保姆费,小女婴患上了奶痨,终葬在了母亲身边。 就是在他出道之后——两篇社论被《中华日报》赏识,邀他出任主笔之初,口袋里也没几个大钱,续娶的妻子待产,他得充任家庭妇男,洗衣做饭加带孩子,到后门口的风地里生炉子,好容易小儿出世,却患上了肺炎,他到处借贷,一无所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婴孩来这世上二十天,便殓入小棺木中。 胡兰成写到这些,仍然喜欢天上地下地七拉八扯,他习惯于粉饰苦难,把自己打扮成苦界中拈花而笑的君子,但真的不痛吗?我不相信。 一开始,他并不是汪精卫的宠臣,艳电发表之后,胡兰成想了一想,还是决定跟着他。难得“汪先生”对他如此赏识,月薪六十元虽然不多,可那兵荒马乱的,另谋个生计也不易,胡兰成并没有太多选择。 胡兰成跟周作人不同,周当时已有江湖地位,换个地方也有饭吃,吃得好坏而已,他做汉奸那是卿本佳人,奈何从贼。胡兰成则从小地方出来跑江湖,残羹冷炙,磕磕绊绊,好在脸皮足够厚,寄人篱下也能“端然”(这是胡兰成最喜欢用的一个词,出处在后面有介绍),但心中未必没有感觉,现在好容易弄到这么个位置,老大看上去还很赏识自己,让他怎么舍得离开呢。 胡兰成的跟随,终于换回老大的恩典,汪精卫给他加薪了,月薪从六十加到了三百六,隔三差五的,还给个一千两千的“机密费”。汪老大给钱很有特点,喜欢从内室里面掏出一摞大钞,甩在小弟的跟前,这场景,可以参看《龙城岁月》《旺角黑夜》之类的黑幕片。胡兰成却也有他一种解释,说汪先生这样给钱方式,透出民间人家对朋友的一种亲切,拜托,别在那儿YY了,民间人家出手可没这么阔绰不论,你以为“汪先生”还真拿你当朋友了? 经常看见有人一说起胡兰成,就说汉奸高官云云,言下之意,倒是张爱玲傍了他,殊不知他听说张爱玲是1943年,两人相识于1944年,这时胡兰成跟了汪精卫不过四五年,每月三百六,也就是一个金领的水准,加上那一千两千的,去掉开销,估计也就刚刚完成原始积累,处于开始脱贫致富奔小康阶段。 而这貌似平淡的世间,隐藏着无尽的繁华富贵,文明与智慧的积累,深不可测,又拒人千里,任你已然人模狗样,它冷冷一瞥,就能把你打回十万八千里之外,新发迹的人,心里是没底的,胡兰成的所谓高官,在那样一种不动声色的高贵面前,马上还原成一个“死跑龙套的”。而他见到张爱玲之前,连艳羡都不敢有,因为找不到大门,甚至找不到踪迹。 见到张爱玲之后,一切才开始皆有可能。 (三) 1943年,10月,南京。敲下这些词,眼前的屏幕也有些恍惚,隔了时间的砂,天地忽然黑白,旧电影的清灰,记忆里的美,一漾一漾地闪动着,绰约得看不分明。 这部怀旧的电影的第一场,是一个男人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落叶缓缓下坠,带得时光也优柔起来,其中一片金色的叶子,落在旁边茶几上搁着的一摞杂志上。他随手抽出一本,封面上题了大大的两个字《天地》,是一位名叫冯和仪的女士寄来的样刊,发刊词也是这位冯女士写的,他无可无不可地看了,继续朝下翻,这一篇叫《封锁》。 他看了一两段,身子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这个姿势一直维持到把整篇小说看完,然后又翻回来,重看。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又向朋友推荐,朋友也说很好,他仍然觉得不足,因那一声“好”太平淡,可以给所有的事物,而这个小说的“好”,则在一切事物之外。 他于是写信跟冯和仪,笔名叫苏青的编辑打听,苏青说,作者是个女子。那句大抒情的感叹就是这会儿冒出来的,胡兰成说:我只觉得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皆成为好。 如果你读过张爱玲这篇并不算最著名的小说,可能就能懂得渐近不惑之年的胡兰成,为何如此激动,男主人公,跟他,其实是有点像的。 银行里的会计师吕宗桢,和大学女教员吴翠远,都是普通意义上的好人,你把这个好人翻译成凡人也可以。他们之于对方,原本不过是路人甲乙丙,擦肩而过之际绝不会回头看上一眼,然而在那个毫无预兆的下午,他们凑巧上了同一辆公交车,然后遇上了封锁。 “封锁”,是张爱玲所处的乱世经常发生的形象,电影《色·戒》中,王佳芝暴露之后,坐了黄包车想逃走,但是晚了一步,封锁开始了,有人扯着根绳子拦断了街,所有的行人与车辆都得在此之前止步。不知道吕宗桢和吴翠远遇上的这场封锁背后,又有怎样惊天动地的情节,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正是这场封锁,给了他们相识的契机。 吕宗桢本来是坐在车厢另一端的,却一眼瞅见一个不想看到的人,他飞快地挪到后面去,正好就坐在吴翠远的旁边。为了让那个讨厌的人知难而退,他干脆把一只胳膊搭在吴翠远身后的靠背上,装作想寻找一场临时艳遇。 吴翠远有足够的理由反感这突然冒出的轻浮的男子,然而她没有,她的脸上甚至有着忍不住的笑意,这男子的冒犯,让她觉得自己是可爱的。他开始跟她搭话,献殷勤,眼角的余光,却在瞥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果然识趣地走了,从小说中抽身而退,剩下的,就全是吕宗桢和吴翠远的故事了。 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吕宗桢只是想用这萍水相逢的女人做幌子,他甚至是不喜欢她的,她太白,太规整,跟他太相似,一个“好人”是不喜欢另一个“好人”的,能让吕宗桢这种“规矩人”激情燃烧的,应该是那种惹火撩人的“坏女人”,可是,既然把戏演开了,就得演下去,就算打发封锁的时间也好,何况还有另一种刺激——他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这样的,即使是对一个兴趣缺缺的女人“这样”。 他跟她说自己的家庭,他的妻子如何不同情他,半真半假的——这种情形下的男人都会这么说吧,但还是带出心底的一点诚意来了,又说他们银行里,谁跟他最好,谁跟他面和心不和,家里怎样闹口舌,他的秘密的悲哀,他读书时代的志愿……无休无歇的话,可是她并不嫌烦。他发现了她的善解人意,她温柔的美,他看着她的脸,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风中的花蕊。吴翠远的脸红了,他们恋爱了。 吴翠远的爱,来自于寂寞,吴翠远的寂寞,缘于她是一个好女人,她的世界,被一个“好”字包围着,像那城堡里的睡美人,必须等待着一个王子冲进来,把洁净的、无辜的她吻醒。但是王子不来,她也看透这只是个童话,周围的人还要让她自欺欺人地把公主扮演下去,她早就不耐烦了。 在公交车上,与一个来路不明的男子邂逅并恋爱,这当然是不好的,但不好的东西更真实、更生动、更有诱惑力,她想听从心灵的指引,来一场放肆的铤而走险,就像张爱玲曾经写过的,单车上的少年,冲向人群的一瞬间,突然间松开把,人生的可爱,常常就在那一撒手之间,吴翠远立定心意,要挑衅她烂熟的那个规整的社会。 他跟她要电话号码,她说得飞快,以此考验他的爱情,就在他手忙脚乱地掏自来水笔准备记下的时候,封锁解除了,电车当当地朝前开去了。而吕宗桢一弹而起,就像他最初突兀地出现在吴翠远眼前一样,又突兀地消失了。 吴翠远以为他下车了,自顾自地想像下一步的情节,假如他打来电话——就在这时,她看见吕宗桢遥遥地坐在原先的位子上,原来他没下车,和吴翠远的一场恋爱,只是封锁中的一个插曲,上海做了一个不近情理的梦,梦已经结束,他也该走了。 吴翠远和吕宗桢,都是凡俗男女,却不能完全收起渴望传奇的心,一点点不甘,朝着轰轰烈烈的人生的些微试探,成就了这场公交车上的艳遇,然而,当时间的封锁取消,不再是那样绝对的暂时,而重新进入无尽的过去与将来时,他们也任凭红尘淹没,不做挣扎。 胡兰成跟吕宗桢相似之处是,人到中年,渴望传奇,愿意在平凡时日里搅上一些浪漫,但骨子里是现实的。张爱玲准确地刻画除了这类男子的情态,胡兰成激赏的背后,是因他的潜意识,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四) 还没等他跟张爱玲接上头,却因为“政见”与汪精卫不和,干脆“越级”直接勾搭日本人,弄得汪精卫大不满,把他投进了监狱,后来张爱玲告诉他,那期间,她曾苏青去周佛海家去为他说情,胡兰成后来听张爱玲说起,连连叹她幼稚,但这个幼稚之举的背后,透露出三点信息。 第一,张爱玲的社会关系并不像文字里表现得那么简单,就算是跟着苏青一道去周佛海家的吧,起码也是个砝码,她在当时的上海,也算一人物。后来她跟胡兰成说,有个老外看中了她,托她姑姑带话,愿意出资把她“包”下,这个细节,说明张爱玲自有自己的交际。 第二,在胡兰成之前,她和伪政府便有过从,这一点倒无须苛责,我们隔了距离,有比较多的参照物,可以看得更清楚,因此立场坚定;而在当时,命运的把人们摁得紧紧的,频临窒息的压力中偶尔抬头,难以对眼前事物做一个判断。连汪精卫自己,都可能真心以为自己的“和平运动”,是退一步进两步的。 有次胡兰成跟汪精卫提到李鸿章,汪精卫说,我的我的情形比他难。李鸿章议和,他背后的清廷是统一的,如今却蒋介石在抗战。胡兰成还说,汪蒋虽分离,但两人尚久久在人前背后提到对方仍用敬称,我注意到汪先生是新近才只称蒋介石。言下之意,汪精卫对蒋介石抗战这件事,是不满的,认为妨碍了他的和平计划,不懂他“小忍而不乱大谋”的苦心。胡兰成的著名政论“战难和亦不易”,或者可以算汪精卫的内心呼喊。 不过,张爱玲与伪政府的暧昧关系,还有一个原因,是她对于“政治立场”这样的概念,比较排斥。 都认为她的小说《秧歌》《赤地之恋》有反共倾向,然而,在美国,当胡适跟她讲起大陆,说“纯粹是军事征服”。她顿了顿没有回答,虽然她早早地感到左派的压力,本能地起反感,但是她知道它的影响不止于像西方的左派只限一九三0年代。而且,她还嫁给了美利坚合众国的共产主义战士赖雅。 张爱玲只有一个立场,就是人性,她站在这个立场上,反对一切媚俗的、夸张的、矫揉造作的东西,包括左派们的哲学王做派、伪洁癖与文艺腔。所以,她说,如果把她和冰心白薇她们放在一起,不如把她和苏青放在一起更感到光荣。 比较有意思的还有第三点,矜持到以热心肠为耻的张爱玲,为什么去周佛海家为胡兰成说情,按常理推想一下,应该是被苏青拉去的,但若张爱玲没兴趣,她也不是一个可以为朋友勉为其难的人。 大概是胡兰成的欢喜颠倒得动静太大,传入张爱玲耳中,张爱玲从不隐晦自己的超级自恋,炎樱讽刺她可以搂着自己的照片睡觉了。胡兰成也说,别人说她好,无论说中说不中,她总是高兴的,现在,一个陌生男人,那样热情洋溢地激赏她,想起来就觉得绮丽,外表油盐不进,内心却如敏感得丝绵蘸着胭脂,轻易就洇得一塌糊涂的张爱玲,自然更不会无动于衷。 有感谢,也有感怀,她揣着这样的情绪走入周佛海的家,她不是一个轻易行动的人,所以,那个于史无载的时刻,可以看作这段情事的序幕。(五) 不久胡兰成获释——跟张爱玲苏青她们没头苍蝇似的救援无关,日方向汪精卫施了压,他回到上海,尽管尚不知美人出手这段公案,可是,张爱玲,这个名字搁在那儿,像一个传说已久却未曾探望的景致,总觉得一件事没了。他跟苏青讨来张爱玲的地址,第二天便施施然来到张爱玲居住的静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号公寓六楼六五室门口。 张爱玲在家,但她不愿意接待这位不速之客,并非她对他有什么成见,而是她的性格一向如此,和张爱玲曾有交往,后来闹翻了的潘柳黛,生动地刻画过张爱玲的孤介脾气:“如果她和你约定三点钟到她家来,不巧你若时间没有把握准,两点三刻就到了的话,那么她即使来为你应门,还是照样会把脸一板,对你说:‘张爱玲小姐现在不会客。’然后嘭的一声关上了……万一你迟到了,三点一刻才去,那她更会振振有词地告诉你:‘张爱玲小姐已经出去了。’” 胡兰成碰了个软钉子,想来不无悻悻然,只好从门洞里递进去一张名片,转身离开。若是在小说中,俩人的交往基本上可以告一段落了,然而,第二天中午,张爱玲打来电话,说要亲自登门拜访。 《西厢记》里,崔莺莺一开始在张生面前,也是冷面铁心,然而,抱枕前来的夜晚,却有那般温顺辗转的柔情,但张爱玲的拒绝与主动,却与之不同,胡兰成说,她是做什么,都要用大力的人,哪怕开一个罐头,脸上都有全力以赴的郑重。我因此怀疑张爱玲是奉行完美主义的A型血,她的刻板,是因她对许多事物看得珍重,要准备好了才可以开始,她在家中接待女友,也要穿上一袭夸张的华服,第一天对于胡兰成的拒绝,大约也有未做准备的心慌。 但是,即使做好了准备,她一个人,坐在那个陌生男子的客厅里,仍然是不能从容的。我知道张爱玲是和我一样的女子,只有在确信自己安全之后,才能够把自己打开,表现自己生动机智具有弹性的一面,我们对这种安全度要求极高,不只是不受侵犯,还有对方对自己足够喜欢,每一句话都会被认真倾听,而不会被对方用第三只眼睛居高临下的斜睨。 在这一切得到验证之前,我们抱紧双臂,姿态僵硬,小心翼翼地遵从常规的言行方式,尽量删繁就简,不做任何个性化发挥。那个时候的自己,看上去是灰暗而无趣的,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于一个完美主义者来说,宁可保守地乏味,不可飞扬着出丑,这个阵营中永远不可能出现芙蓉姐姐二月丫头这样的网络精英。 这一切落到胡兰成眼中,又是一番感觉。他首先是不喜欢,他在关于前妻的文字里表示,他喜欢那种下巴尖尖的、烟视媚行的俏丽女子,而张爱玲是身材高大面孔则如平原缅邈的。其次,胡兰成是个跑江湖的人,最擅长掂量对方的分量,这分量不只由身份背景决定,还和姿态有关,一般说来,谁主动,就落了下风。 昨天他吃了个闭门羹,很狼狈,今天张爱玲自个巴巴地上门了,还这么拘谨,还这么愿意听他说话,加在一起,就成了一种可怜相,他怀疑她是一个穷女人,心里想战时的文化人原来苦,问她每月的收入,明知道这样是失礼的,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一个“高官”面对一个没见过世面“穷女孩”,冒失一下也是无所谓的,他是曾佩服过她的才华,可是眼前的张爱玲使他不能当她是个作家。 尽管胡兰成声称,他刚见到张爱玲时,不觉得她美,也不喜欢她,但这一点都不妨碍他在她面前大秀口才。他是那种话多的男人,前生后世,见解多多,正如张爱玲引用过的那句俏皮话:“他们花费一辈子的时间瞪眼看自己的肚脐,并且想法子寻找,可有其他的人也感到兴趣的,叫人家也来瞪眼看。”有趣的是,张爱玲引用这句话时,正在和胡兰成恋爱,她大概没想到会应到自己身上,真是活该呵呵。 胡兰成一口气说上了五六个小时,向张爱玲批评时下流行作品,又说她的文章好在哪里,还讲自己在南京的事情,张爱玲这时倒是一点不尖锐,只管孜孜然地听着。 张爱玲曾说,她小时候,感受到过自说自话的悲哀,从此有了一种禁忌。长大成人之后,和人谈话,如果是人家说我听,她总是愉快的。如果是她说人家听,她过后思量,总觉得十分不安。但就算她是一个乐于倾听的人,坐在陌生男人家里,听他唾沫星子乱飞地讲上五六个小时,也是不正常的,除非,她特别愿意听这个人讲话。 让我们还原一下当时的场景,五个小时,足以从中午过度到傍晚,这个半老男人,在安静的小女生面前,滔滔不绝,喋喋不休,用第三者的眼睛看过去,已经很可笑,而他说了那么多,表达了那么多的观点见解,一定会说错一些吧?后来他跟张爱玲熟了之后,简直没法在她面前说话,相对于她的聪敏灵性,他说什么都不到点子上,自己都说不准确的地方夸张,准确的地方贫薄不足,那么,在那之前的这场演说,又该有多少破绽? 然而,正是这些破绽,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完美的,是让人紧张的,让对方照出自己的不足,张爱玲多年来,正是生活在完美的紧张中,包括她母亲,包括她姑姑,都是那种不肯有破绽的人。张爱玲曾说,她姑姑的家,对于她是一个精致完全的体系,无论如何不能让它有丝毫毁损,哪怕打破桌面上的一块玻璃,又碰上自己的“破产期”,她还是急急地把木匠找了来。 破绽则让人松弛,张爱玲回忆,在雾一样的阳光里,和父亲坐在堆满了小报的房间里,谈谈亲戚间的笑话的情景,那里的光阴永远是下午,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两个词叠用,带出恋恋的惆怅。 我不知道,在那个下午,在胡兰成的房间里,她是否有一种时空交叠的感觉,但起码,这个男人无休无止的话语,应该让她感到安全,感到埋在松弛里的安稳。 送张爱玲出来时,两人并肩走,胡兰成忽然说,你的身材这么高,这怎么可以?言下的意思,是和我怎么可以?这是在调情,但他说了并不喜欢她,只是作为一个调情爱好者,见到个女的就想练练手热热身,也是贼不走空路的意思。 说起调情这件事,张爱玲的段位肯定更高一些,看看她写的《倾城之恋》吧,范柳原说白流苏穿着雨衣就像一只药瓶,凑近了——你是医我的药;《沉香屑·第二炉香》里乔其乔说薇龙是他的眼中钉——这颗钉再没希望拔出来了,留着做个纪念吧。相形之下,胡兰成的这句撩拨实在粗蠢得露了痕迹,张爱玲很诧异,几乎要起反感了,但终究没怎么样,“没怎么样”之后,俩人就很近了,张爱玲的心动了。 即使你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照得见世间一切的可笑与猥琐,即使你有着钻石般锐利的眼神,能够穿越万事万物的外壳,但你仍然逃不出自己的宿命,你想要爱,想要在一个男人面前展现作为女人的千娇百媚,你就必须忽略掉那些小小的BAG,装作视而不见,径直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张爱玲曾说,我们这一代人,是看多了爱情小说才懂得爱情。以她有限的经验,写出那么精彩的爱情小说,目挑神迷,情话依依,乃至且斗且舞步步设局,很大程度上来自间接的经验。她本人也许曾经暗恋过,但未曾真枪真刀地演练过。认识胡兰成这年,她已二十三岁,知道爱情的美,却没有可以爱的人,积攒下那么多经验得不到实践——是生活圈子太小,还是她小女孩式的生涩看上去很像一种傲慢,有自尊的普通男人不敢亦不肯靠近,这高处不胜寒的落寞,是让人难耐的。 胡兰成的冒犯,击破了她的水晶外壳,使得外面的光线与温度能够涌进来,让她心里的那朵花,可以热烈地招展地,就此开放。(六) 闲着也是闲着,胡兰成第二天就跑去看她,他也许做好了体恤一个贫穷女作家的心理准备,但是,当张爱玲的房门终于向他打开,他大大地吃惊了。 他用“华贵”这个词来形容,并不是里面的陈设家具很值钱,红木古董满坑满谷,那是暴发户的热闹心劲,张爱玲已经进入“后贵族”时代,超越了那种炫耀性消费的肤浅粗鄙,她的房间里,是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的色调,如果说这几个字比较难以想象,我们可以增加一个细节,N年前,张爱玲十来岁时,就在她母亲的公寓里看见了瓷砖沿盆和煤气炉子,而张爱玲住的这件公寓,正是她母亲布置的。 想当年,胡兰成在浙江乡下,看见邻村的大小姐打他们那儿下轿歇息,那种大家女子新打扮,以及背后透露得富贵荣华,尚且让他心生爱意,眼前的张爱玲,富贵在骨子里,在他的想象力之外,这间装饰得出乎意料的香闺,就像童话里压在多少床羽绒被之下的那颗豌豆,证明她是一个真正的千金大小姐,胡兰成深深地折服了,他说,很刺激。 回去之后,胡兰成就给人家写信,写得很吃力,像五四时候的新诗,张爱玲看了都觉得骇然可笑,后来胡兰成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惭愧,怎么可以那么矫揉造作的? 不过,没关系,张爱玲一点也不介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她对爱情的向往,她的一颗慧心,能从不伦不类的东西里,看出庄重的好来,胡兰成信上用“谦逊”二字来形容她,张爱玲认为道着了自己,她对于世间万事万物,即便已看破,还有一种俯首低眉的虔敬,于是她给胡兰成回信,说他“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我总觉得,胡兰成的这个“谦逊”,怕是没有这番深意,倒可以按照常理去推,她的家世这么显赫,她的才华这么横溢,她的世界这么富贵,她却羞涩安静得像个女学生,这不是谦逊是什么? 误解碰撞上误解,却溅出爱情的火花,张爱玲和胡兰成的这段情缘,老是让我想起《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里,萨宾娜与弗兰茨的爱。 弗兰茨崇拜忠诚,热衷于向萨宾娜描述他对母亲的忠诚,他希望她被自己的这种品行打动,那么,他就赢得了她。 萨宾娜更着迷于背叛,她在背叛中寻找自己,她不停地背叛上一次的背叛,直到抵达自己真实的内心。 弗兰茨喜欢音乐,他认为音乐能使人迷醉,是一种最接近于酒神狄俄尼索斯之类的艺术,“谁能克制住不沉醉于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巴脱克的钢琴二重奏鸣曲、打击乐以及“硬壳虫”乐队的白色唱片集呢?” 萨宾娜恰好相反,她说,音乐越放越响,人反会变成聋子。因为他们变聋,音乐声才不得不更响。 还有光明与黑暗,墓地与纽约之美,他们的看法从来都没有合拍过,他们对每一个词理解都不同,“如果把萨宾娜与弗兰茨的谈话记录下来,就能编一部厚厚的有关他们误解词汇录了。”可是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最初的相爱,我想原因在于,当人们想要爱的时候,他们总是可以用误解来诠释误解,从而达到一种匪夷所思的和谐统一。 (七) 那些日子,胡兰成每隔一天必去看张爱玲,去了三四次以后,张爱玲突然变得很烦恼,而且凄凉,某日送来一张字条,让胡兰成再不要去看她。 换成一个没经验的男子,一定会手足无措,换成一个真心爱她的男子,一定会很严重地自我反省,而胡兰成只是一笑了之,可能还有没说出来的得意,凭着经验,凭着居高临下所以可以隔岸观火的洞察力,他知道,这女子这般言行,是因她爱上了自己。 不错,张爱玲烦恼,是因她感受到了自己的爱,她凄凉,是因为她不确定对方是否也在爱着,再有,他是有妇之夫,尽管她后来跟他说,我想好了,你在我这儿来来去去的亦可,但最初,总是不甘心沦落到“小三”的尴尬角色,如此种种,在心中无尽辗转,不得一个结果。她让他不要来了,何尝是真心话,不过是把决定权交给他,由他引导日后的走向。 胡兰成不以为意,照来不误,张爱玲很高兴,女人都是这样的吧,爱了就爱了,并不在乎没顶,只希望有人与自己一道没顶,王菲的歌里唱道,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但是,她还有一个条件,只要你愿意,拿爱与我回应,我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可以,为你! 王菲还有一首歌,可以作为张胡之恋的背景音乐, 我曾经想过在寂寞的夜里 你终于在意在我的房间里 你闭上眼睛亲吻了我 不说一句紧紧抱我在你怀里 我是爱你的 我爱你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任凭自己幻想一切关于我和你 …… 胡兰成在叙述中,总是有意无意地透露,都是她主动,是她先动了心,比如,他说道,他曾跟她提起她登在杂志上的那张照片,并没有跟她要的意思,但她取出来送给他,还在照片背后题字: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这段话经胡兰成卖弄之后,流传得非常久远,以至于我用搜狐拼音敲字,刚打出前面的几个字,后面就出来一大串,这都成了词组了。 这些话,给了胡粉们说事的由头,看看,张大才女,当年也是如此卑微地爱着我们胡才子的,低到尘埃里,得倾倒成什么样了才会这么说。 我以前看这段话,也有点替张爱玲难堪,不是说女生要矜持一点点吗?用不着这么夸张吧?要是我,就不会说。数年之后,再看,发现,这貌似卑微的言语背后,正体现出张爱玲的彪悍和飞扬,真正自感卑微的人,是不会这么说的,因为太看重对方,不敢逾矩一点点,生怕对方觉得自己“贱”,敢于这样恣肆地传情达意,潜意识里是把对方吃定了,知道自己怎么样都是好的,才能够“随心所欲不逾矩”。 再来回看两人这段情事,虽是胡兰成先跑来拜访,但后来的步骤,全是张爱玲处于主导地位,那时节,张爱玲太需要一个爱人,久郁的情怀需要释放,她要把一个有可能的人,包装成她需要的模样。胡兰成可能从来没意识到,从头到尾,都是他在入张爱玲的局,就像那首歌里唱的:本来是我勾引你,却不料中了你的美人计。 敢于倒追的女孩,其实都是强悍的,不对自己的形象患得患失,亦不缩手缩脚,用距离封存完美。我以前写董小宛倒追冒辟疆,那叫一个死缠烂打啊,简直到了耸人听闻丢人现眼的地步,她只在乎自己的目的,并不在乎实现目的的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包括冒辟疆。 (八) 开始恋爱了,对于张爱玲,那是一段精神狂欢,她在人群中,向来是缄默的自闭的,但那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她的内心,同样有着想要讲述的愿望。可是,她没有听众。 曾几何时,她的父亲是她谈话的好伙伴,他看重她,珍爱她,那样的好时光,已经被继母的挑拨加上她少女时代的叛逆性格给毁掉了,她投奔母亲,母亲教她如何做个淑女,一个淑女是笑不露齿的,滔滔不绝是为大忌,不久母亲也出国了,她的生活里还有姑姑,姑姑是个聪明的有灵性的女子,把张爱玲照顾得也不错,但她太喜欢安静,常常抱怨,和你住在一起,使人变得非常唠叨(因为需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为对方太低能)。 就算是玩笑吧,老是听到这样的玩笑,下意识地会收敛表达的愿望,张爱玲只剩下一个倾听者就是女友炎樱,可是苏青说了,女友只能懂得,男友才能安慰,胡兰成的到来,给张爱玲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欢喜。 胡兰成确实也是太好的听众。他在见识了张爱玲房间的华贵之后,又见识了张爱玲精神世界的丰富,她的写作天分自不必说,更让他开眼界的,是她还学贯中西,张爱玲的弟弟曾转述她姑姑的话,你姐姐真本事,随便什么英文书,她能拿起来就看,即使是一本物理或化学。 要知道,姑姑可是留过学的啊,英文应该不会太坏。 这样的水准,当然能让半瓶子晃荡的胡兰成自愧不如,胡兰成于是想了,就算西洋文学咱不在行吧,中国古书我总能压你一头,不曾想,俩人一块读《诗经》、《乐府》,那上面的字只跟张爱玲打招呼,她懂它们懂到了骨子里。而他勉为其难的表述,总像生手拉胡琴,每每荒腔走板,道不着正字眼,心里沮丧得紧。 他完全被折服了,只剩下一件事,就是努力跟随她的脚步,崇拜她,赞扬她。说起胡兰成恭维人,那是一绝,他流亡途中,去结交梁漱溟,写信给他说,梁先生于学问之诚,算中国思想界第一人,惟于己尚有所疑,未能蔚为众异,如内丹未成,未能变化游戏,却走火入魔,诸邪纷呈…… 不朝下引用了,这段话啥意思呢?就是说,梁先生您啊,学问已经做到横向排名第一,但在你自己,还没修炼到极致。这话高明啊,先把对方夸上了天,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就是梁漱溟,估计也吃这一套,可是,光这样的恭维,也太廉价,梁先生暗爽一下下就罢了,人家胡兰成高明的是第二点,指出梁漱溟坐定天下第一的位置后,自身却还存在一些问题,这就点到了七寸上。 一个真诚的学者,即使在同道面前白眼向天,在真理面前仍然是归心低首的,谁也不会认为自己已到达了真理的彼岸,还常常苦恼于不得其门。胡兰成的话,正好击中梁漱溟的心事,而内丹未成、走火入魔这样的词,则如算命先生的含糊的谶语,适用于一切命运,但众人都会以为是给自己特设的,并对这神机妙算大感惊奇,梁先生果然被他蒙住了。 晚年胡兰成在台湾,蒙朱西宁朱天文天爱父女抬举,少不得要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居然说,他以前不大懂得李白,看到朱天爱之后,就豁然开朗了。 钱钟书说,马屁和情话一样,不适合有第三人在场,因第三人在局外,有参照,有理性的头脑,可以透过现象看本质,那本质,可是不堪推敲的。而那个听者呢,即使再聪明,一时间都有可能昏了头,每个人都有少少自恋,每个人都有一点点的自命不凡,一个高明的恭维者,会让对方以为自己的字句发自肺腑,以为只有他能衡量出自己的价值,居心叵测遂变成了高山流水,听者找到了过电的感觉。 张爱玲也未能免俗,何况胡兰成的马屁里,更夹杂着情话,他说得到位的,是懂得,说得不到位的,是爱,从未有人那样全方位多角度长时间地观看她倾听她,张爱玲真是欢喜得欲死欲仙,要把自己整个世界秀给他看。 她跟他谈文学、艺术、哲学,从清晨到黄昏,再夜以继日,连欢娱都成草草。她有无穷无尽的小感觉,说给姑姑听,又要被抱怨嘀嘀咕咕;说给苏青听,她眼睛里一定会有藐然的笑容:你说的是文学吧?我不大懂。说给炎樱听呢,她倒是有那个悟性,可中文程度有限,未必能领略其中的微妙,而且,她们也太熟,认识了那么多年,可以说的话,早已说过了……现在好了,天上掉下个胡兰成,她可以跟他说,桃红色是有香气的;姓黄好,姓牛不好,张字没颜色,还不算太坏;给他看小时候母亲从埃及带回来的玻璃珠子,与他一道看《浮世绘》,看塞尚的画,看到画中人眼里的小奸小坏,就会笑起来;她也跟他讲《子夜歌》,里面有云: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张爱玲叹道:“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爱他!”这句话给胡兰成留下深刻印象,一本《今生今世》里,他这也端然,那也端然,横竖不知道端然了多少回,然而,任他怎样忸怩作态,都是无效劳动了。 那段日子,张爱玲把胡兰成当成了一面可心的镜子,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越看自己越是美不胜收。他想形容她的行坐走路,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张爱玲替他挑一个句子,说,《金瓶梅》里写孟玉楼,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 这样形容自己,大有芙蓉姐姐之风,不过,芙蓉姐姐所以成为热点,很大程度因为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芙蓉姐姐,区别只在于,芙蓉姐姐让心里话见了天日,而大多数人放在心里,最多在最亲近的人面前猖狂一下,张爱玲对胡兰成这么说,可见她对他不设防,她认为,他可以,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似乎,没有人比他更懂得自己了,于是,她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聪明,她用手指抚过他的脸,说你的眉毛,你的眼睛,你的嘴,你嘴角这里的涡我喜欢……那时,她对于未来一无所知,她高估了这个男人的德行,却低估了这个男人的记忆力,她不知道,很多年后,她所说的这些将作为呈堂证供,出现在白纸黑字之间,曾经那样孤傲的她,变成人们茶余饭后消愁破闷的谈资。嘿,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让我再不厚道地幸灾乐祸一下。 (九) 胡兰成则是大赢家,从头赢到尾,他在张爱玲这里,学习了文化知识,怎样领悟文艺之美,用他的话叫“开了天眼”,后来在逃亡途中,他就仗着这套功夫,把同事蒙得一愣一愣的;这些还是虚的,胡兰成更有一个实际的收获,他终于得到了一个有档次的女人,李鸿章的曾外孙女,张佩纶的孙女,更兼学贯中西,才华横溢,通身上下时髦得紧,这是他在浙江乡下时做梦也没想到的,做梦也想不到的繁华世界,终于,真正地向他打开了大门。 胡兰成不是那种没事偷着乐的人,他要把快乐张扬得全世界都知道,他说,对于有一等乡下人与城市文化人,我只可说爱玲的英文好得了不得,西洋文学的书她读书得来象剖瓜切菜一般,他们就惊服。又有一等官宦人家的太太小姐,她们看人看出身,我就与她们说爱玲的家世高华,母亲与姑母都西洋留学,她九岁即学钢琴,她们听了当即吃瘪。爱玲有张照片,珠光宝气,胜过任何淑女,爱玲自己很不喜欢,我却拿给一位当军长的朋友看,叫他也羡慕。 对自己的肤浅,胡兰成这样解释,爱玲的高处与简单,无法与他们说得明白,但是这样俗气的赞扬我亦引为得意。 可是,为什么非要让外人明白呢?胡兰成这样惯跑江湖的人,如何不明白,那些杂七杂八的人,不会希望你好的,何况你原本就想压他们一头,他们也许脸上羡慕,心里只会一声冷笑,随便找个理由,潦草地亵渎了,你这样地大张旗鼓,有什么好? 真的珍重,是要密密地放在心里的,不肯与人分享,不肯轻易放在天光之下,怕它落了色,怕它氧化了。 胡兰成不但说,还要写,他在《杂志》月刊上发表数千字的长文《论张爱玲》,这样写道: 张爱玲先生的散文与小说,如果拿颜色来比方,则其明亮的一面是银紫色的,其阴暗的一面是月下的青灰色。 是这样一种青春的美,读她的作品,如同在一架钢琴上行走,每一步都发出音乐。但她创造了生之和谐,而仍然不能满足于这和谐。她的心喜悦而烦恼,彷佛是一只鸽子时时要想冲破这美丽的山川,飞到无际的天空,那辽远的,辽远的去处,或者坠落到海水的极深去处,而在那里诉说她的秘密。她所寻觅的是,在世界上有一点顶红顶红的红色,或者是一点顶黑顶黑的黑色,作为她的皈依。 …… 如果说,这种句子,还只是犯了堆砌和言不及义的毛病,接下来,他又拿她和鲁迅做比:鲁迅之后有她。她是个伟大的寻求者。和鲁迅不同的地方是,鲁迅经过几十年来的几次革命,和反动,他的寻求是战场上受伤的斗士的凄厉的呼唤,张爱玲则是一枝新生的苗,寻求着阳光与空气,看来似乎是稚弱的,但因为没受过摧残,所以没一点病态,在长长的严冬之后,春天的消息在萌动,这新鲜的苗带给了人间以健康与明朗的、不可摧毁的生命力。 鲁迅和张爱玲的可比性且不论——我认为确实是有可比性的,可是,把张爱玲形容为一枝新生的苗,带给人间以健康与明朗的、不可摧毁的生命力,让人读来,未免要骇笑,不过在当时,似乎也没人跟他掰扯这个,胡兰成最终招来痛殴,是因为他在文中不停地明示暗示,张爱玲出身贵族,而自己和她,具有着某种亲密的关系。 冲上来的人叫潘柳黛,看这个名字,好像是一位黛玉般的娇滴滴的小姐,但她老人家行事,大有黑旋风李逵上来三大板斧的风格,当时她和张爱玲私交还算不错,却没弄明白张爱玲和李鸿章到底是个啥关系,只是道听途说,以为张爱玲爸爸,娶了李鸿章的外孙女儿,为啥不直接说张爱玲的妈妈是李鸿章的外孙女呢,她可能以为那个外孙女,是张爱玲爸爸的前妻或者填房,而张爱玲她妈,是中间那位。 按说,不管张爱玲跟李鸿章是怎么一回事,看在朋友的面上,心里笑一声倒也罢了,可这位旋风小姐是个直肠子,属于有话就说有那啥就放的那种,而且,她自以为不是冲张爱玲来的,张爱玲并没太卖弄过她的贵族出身——一度为了博销量也想过,但到底没去实施——实在是胡兰成的轻狂让她看不过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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