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14日星期四

胡兰成——张爱玲自欺与被欺的情劫(三)

藏在温州城某个角落的范家,如今更加破落,范秀美的父亲早已去世,一个弟弟也被日本飞机炸死,惟剩一个瞎眼老娘,孤苦无依,租住的房子是人家的柴房,除一桌一椅一只条凳外,勉强能摆两张床,范母睡小床,胡兰成和范秀美睡大床。胡兰成说范母糊涂,对自己的来路都不问一声,殊不知在困苦与灾难中存身的人,活着就很好了,哪里讲究那么多。    尽管处境窘迫,但暂时有了些安全感,戏里唱了,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胡兰成生存能力超强,这会儿就觉得闾阎炊烟,寻常巷陌,他和范秀美举案齐眉厮抬厮敬的,未尝不是另一种天上人间。    可是,刚刚安生没多久,出现了一个小意外,张爱玲来了。按说张爱玲千里寻夫,乱中跟随,怎么着也得感动一下的,胡兰成又喜欢引用些古诗戏词啥的,这会儿更可以信手拈来做比。然而,此刻的胡兰成,一改多情才子的扮相,居然脸色大变,粗声粗气地对张爱玲喊: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他说是怕连累了妻子,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是,当年他在上海,已经预感到大难临头,还那么高调地在杂志上暗示他和张爱玲的“特殊关系”,日后他已是一臭名昭著人人喊打的汉奸了,亦连篇累牍地写“爱玲”这,“爱玲”那,这些时候,他怎么就想不到不要连累“妻子”了呢?要不是他自己热衷爆料,这么一个飘忽含糊的事件,也就是在公众的记忆中一带而过了,也不至于连累得爱玲现在还要被愤青们诅咒。    胡兰成并不是一个那么为别人着想的人,他的疾言厉色,更有可能是怕笨手笨脚的张爱玲,招来盯梢的,带出自己;另一方面,大概也是怕张爱玲发现他的好事,他还没有做好告诉她的心理准备,他热衷于跟张爱玲谈周训德,是因为“中年以后还有这样的奇遇”“不让他自我陶醉一下,不免怃然”(张爱玲《色戒》中语)。范秀美不如小周年轻漂亮,比胡兰成还要大几岁,又是一个守寡的妾,跟她的这档子事,就不像小周那么说得出口;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胡兰成非常担心,她的贸然现身,伤到了大恩人范秀美。    胡范两人虽无婚书仪式,但在邻居面前都是夫妻相称,对于身份卑微的范秀美,这是一个甜蜜的安慰,现在,天上掉下个张爱玲,尽管胡兰成日后为了报复她,说俩人也没有仪式,言下之意是也算不得明媒正娶——张爱玲恨恨然说胡兰成把自己说成是他的妾,不知道是不是由此而起——但毕竟有约在前,比起范秀美,要名正言顺得多,这就难免让范的面子下不去。    不知道胡兰成用了什么办法,能让张爱玲在不知实情的情况下,答应在人前跟胡兰成兄妹相称,他自己的解释是,他宁可让爱玲委屈,是拿她不当外人。    但是,敏感的张爱玲却发现,他真正当成自家人的,是范秀美,比如说,某日,他肚子疼,在张爱玲面前忍着,等到范秀美来了,才哼哼唧唧地撒起娇来,张爱玲当下就觉得惆怅。    又有一次,张爱玲要给范秀美画像,画着画着发现范秀美的眉眼神情特别像胡兰成,当下心里一阵难受,以至于无法再下笔。    应该说,张爱玲已经窥破了胡兰成与范秀美那点事,但是,这个时候,她相信胡兰成多过自己,即便隐约感觉到他们之间不那么简单,也会认为是发乎情止乎礼,胡兰成不至于那么不靠谱,只是,单是这“发乎情”,已经让她不爽了。    但仍在可承受范围内,张爱玲这会儿计较的,还是他和小周之间,已经坐实的一段恋情,她不能够容忍三人行,要他在自己和小周之间选一个。说起这个,胡兰成又有了发挥余地,再次展现他东拉西扯上天入地的盖世奇功,说,我待你,天上地下,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按不上取拾的话。而昔人说不修边幅,人生烂漫而庄严,实在是连修边幅这样的余事末节,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    我得承认我的理解力不是很好,胡兰成这段指天划地的话,我实在看不出来跟他的齐人之福有什么关系,不过据说这一套忽悠女文青很有效,但在擅写男女情事的张爱玲这里不好使。她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但这件事,你还是得做选择,就算说我无理也罢。    胡兰成又推说他跟小周未必会再见面,张爱玲说,不,我相信你有这个本事。然后又叹了一口气,说,你到底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至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她的语调里有悲哀,胡兰成听了也难受,但不完全是无奈与同情,他说这难受好像不对劲,因他与张爱玲在一起,从来是在仙境,不可以有悲哀。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张爱玲存在的重大意义,就在于让他得到了一个仙女,满足他的虚荣,给他一窥仙境的窃喜,雨过河源隔座看,星沉海底当窗见,那样的神仙生涯,是应该从庸常岁月里单独提出来的,与碎屑生涯毫不相干的。而他的仙女,也应该是高蹈、清寂,目下无尘的,让他能够隔着点距离仰望——纵然肌肤相亲,心里仍然是有距离的。    现在,仙女下凡了,还受了委屈,要凡人他给一个决断,求之不得,心中亦有挫败的悲哀。这些统统令胡兰成震撼并失望。他在小周事件上的坚持,未必就是不舍,而是心中已经起了疑惑,要把这个事件,变成许多层羽绒垫子下面的那粒豌豆,试出张爱玲也有肉体凡胎,而非冰肌玉骨的仙女。    两人几乎同时逼近了一个真相:他们都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人。却都不敢确定。温州二十日,张爱玲仍然跟胡兰成大谈艺术,胡也仍然耐心地倾听与呼应,但是都已不复有热恋时的孜孜然,日后胡兰成行文,比起“欲死欲仙”的蜜月期,要索然得多。    二十天过去了,张爱玲总不肯离开,胡兰成说她是“愁艳幽邃,柔肠欲绝”,但我觉得她的拖延,是在等待着什么,等待一些细节,可以剔除心中已起的疑惑,证明,胡兰成仍然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人,她把这个想像抱得太久了,实在舍不得轻易放下。    胡兰成却一直催她回去,仙女不仙女这件事并不重要,关键是,她在这儿,就是一定时炸弹,无论是招来国民党的暗探,还是终于导致范秀美的不快,都很麻烦,胡兰成催她走,却说如袭人在外头,见宝玉来看她,唯恐亵渎闪失了。    张爱玲在疑惑沮丧中离开,那天小雨,她站在船头涕泣久之。    女人在感情出现问题的时候,都会有一个胶着期,贪恋泥淖里的温暖,迟迟不肯决断,在张爱玲,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她的感情燃点太高,燃烧一次不容易,她甚至认为,自己只燃烧这一回了,不甘心,就这么着,将一生的感情,化成冷清的灰烬。    她给他寄钱,写信来安慰他,信里仍然是张式华丽语句,将困在温州的胡兰成比作王宝钏,说寒窑里过的日子亦如宝石的川流,看得出,张爱玲仍然在煞费苦心地装点这段渐渐走向尾声的爱情,用词却不如当初“因为懂得,所以慈悲”那样传神。而且,都这么熟了,还需要用花腔女高音式的调调传情达意吗?    少年时候,我看徐志摩的《爱眉小札》,狠狠地幻灭了一把,琐屑的家常小事,小市民式的肉麻,让我这个小文青非常地难以接受,直至长大成人,看过些世事烟云,才明白,真心相爱的人,“一切景语皆情语”,不用刻意描画,爱意就在柴米油盐之间。写得太漂亮的信,多半是给自己看的,向自己证实,真的曾那样美丽地爱过一场,借助爱情的路径,告别日常的平庸,半个身子探进传奇之中。    是这一厢情愿的念想,让聪明剔透的张爱玲始终不肯看清楚胡兰成,甚至,后来范秀美怀孕要流产,胡兰成没钱,居然写了张条子让她到上海找张爱玲帮忙,当然了,信里没说是做流产手术,张爱玲取了一只金戒指给她当掉,摆平了这笔风流债。    我想,张爱玲应该不是不疑惑的,但是她执意闭上眼睛,让自己沉溺于一厢情愿的想象中,装作以为,范秀美只是胡兰成一个恩人。    可这想像,终究要撞上坚硬的现实,如卵石相击,破碎得不可收拾。    1946年4月,温州通缉汉奸的风声渐紧,胡兰成窜到诸暨,在斯家楼上住了八个月,后来担心斯母厌烦,也想着温州的风声应该过去了,又回到温州。    中间经过上海,他在张爱玲那里住了一晚,大难之中的短暂相聚,危机四伏管急弦繁,如《诗经》里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曾是张爱玲非常喜欢的诗句,但是,那个晚上,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甚至不是对深不可测的未来的恐惧,恐惧也有一种很纯粹的刺激和悲剧美,胡兰成和张爱玲遇到的问题还是不对劲,怎么着都不对劲。    首先,胡兰成絮絮叨叨地指责张爱玲不会待人接物,刚刚见到斯君,连午饭都不知道留人家一留,他这话听上去也不是没道理,关键是,张爱玲从来没有冒充长袖善舞过,曾几何时,他还对这种贵族式的倨傲,和仙女的脱俗击节称赞。    他还发现她的其他问题,比如那会儿她去看他,途经斯家时,用人家的面盆洗脚之类,这些细碎小事不但让斯家大不以为然,也令一度“懂得”张爱玲的胡兰成君很不满。    究其原因,与上次张爱玲的失态有关,当她让胡兰成在她和小周之间做出选择的时候,仙女的光环消失了,她,也不过就是个女人,为情所困的女人,等待他给一个准话的女人,失落之余,男子的优越感重新回到他身上,他,是可以对这个已经将自己置于下端的女子指手画脚的。    毛泽东评论世界格局“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话原是林黛玉用来评论家庭关系的,其实它还可以在更多领域适用。通常情况下,当两个人相对,不管他们是敌是友,是情侣亲人还是路人甲乙,怕都有一个最基本的关系,强势和弱势这强弱不完全由双方的实力决定,很多时候,是由气势和情商决定,它潜藏在表面的言行之下,左右着气氛的走向。    胡兰成是一个欺软怕硬的人,当他发现张爱玲没那么强大时,顿时“从奴隶到将军”地抖擞了起来。我前面说过张爱玲反应比较慢,这会儿只有分辨抵挡的份,说斯君跟她讲,胡兰成听说周训德被捕后,要赶去相救,她听了很生气,另外还有一些啰里啰嗦的话,她都不想听了,他还在讲。    胡兰成说斯君是幼稚,但我看是一种幼稚的刻毒,这位斯君不喜欢张爱玲,下意识地找她的软肋,而她的软肋正是对胡兰成的感情,于是,他就“不识相”地大说特说起来。    且不说张胡两人这番口舌,他们说了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这些琐碎是非跟往常欲死欲仙的气氛很不对,跟两人的想像很不对,他们在迷雾的沼泽里左兜右转,总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怪异的气氛,会使人变得迷乱,张爱玲虚弱的抵挡,亦使胡兰成因看轻她而松弛下来,他索性把自己跟范秀美那档子事也告诉她,张爱玲顿时失语,胡兰成却还在问她有没有看过他写的《武汉记》,里面满纸的“小周”云云——事到如今,他完全不用对她察言观色了。    张爱玲说,看不下去。这个骄傲的女子,面色惨淡地说出这么一句话,说明她已经陷入绝境,她放弃了那种无与争锋的清高,不再是“你在我这里来来去去也可”的淡泊,她像一个放弃了挣扎的溺水者,任由自己陷入没顶。    胡兰成感到了她的陷落,亦有些许不安,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为了调剂气氛,他开玩笑式地打了她的手背一下,相对于张爱玲内心的疼痛,这个动作是轻佻的,她不由骇怒道“啊!”    这一声“啊”,是一道森严的防范,划出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她就此把他看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也可以审视的人。那一晚,他们各自别寝。    第二天凌晨,胡兰成来到张爱玲的房间,俯下身子亲吻她,张爱玲从被子里伸出手臂,抱住他,忽然间泪流满面,喊了一声“兰成”。这是一次为了告别的拥抱,她抱住的不只是一个男人,还有自己的旧感情,第一次的爱,她就要与它分离了,心中充满了恻然的怜惜,可是,意念一旦开了头,就再也回不去了。    只要开始一个从信到疑的转变,他在她眼中很快就会面目全非,那么敏感警觉的她回首往事,一定能发现,有无数的细节埋伏在来路,只等她蓦然回首,瞬间清楚起来。她会发现,原来,他不但不是她想像中的那个人,居然还是她最不喜欢的那一类人。    张爱玲讽刺过老爷子喜欢教姨太太读书,偏偏胡兰成就好这一口;他俩一道看《聊斋》,里面的男人说,香兰我爱妻,绛雪我腻友。张爱玲讨厌这种自鸣得意自欺欺人的口吻,胡兰成听了,暗自不安。    张爱玲有时臧否人物,说到某人“不干净”,“不聪明”,胡兰成将人比己,常常悚然心惊。他在张爱玲身边,总有那么一点贼眉鼠眼的样子,挺雾数挺不堪的他,竟然从她的一双慧眼下侥幸逃脱,没让她照出自己的可笑可耻之处,暗地里,是要心有余悸地擦一把汗的。    我能理解当初张爱玲的一叶障目,因为我是和她一样的女子,当心中怀有爱的念想,就会执意认定对方是自己的理想顾城的小说《英儿》里说:英儿以为那里有玫瑰,就向那里伸出手去,她发现那里没有玫瑰,还是向那里伸出手去。    我想,英儿执意伸出的手,不完全是被惯性所左右,她的想象力,已经创造了一枝玫瑰,放在她的前方,熠熠生辉,光华四射。    直到真相迫在眼前,最后一根稻草压倒意志的"骆驼"。幡然醒悟之际,张爱玲回首自己的情路,看清那人的眉目,会不会觉得破绽百出,到处都是命运的明示与暗示,可是,曾几何时,她是那样的熟视无睹,一意孤行,她自己也许都要惊讶于自己的盲目。    但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有立即与他一刀两断。席慕容在一篇文章里说,如果你在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人,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那么,所有的时光都是一种无瑕的美丽。张爱玲也做如是想,那个人再不堪,却连带着她情感的血肉,她不愿意轻易给难中的他以打击,所以,还在跟他书信往来着,只是,当他忍不住跟她吹嘘邻妇有时来他灯下夜坐时,她淡淡地来一句,我觉得要渐渐的不认识你了。她在心中已经与他分道扬镳,不再为他做任何合理解释。    就这么过了半年,1947年5月,胡兰成凭着一手出神入化的马屁功夫,赢得了当地一位士绅的欢心,帮他推荐就业,介绍朋友,眼看着在温州城已经能够立住脚,他又远远地搭上了身在文化界大腕梁漱溟,再度出山也有了机缘,胡兰成心里高兴,写信去告诉张爱玲,没想到,就是这封信,引出张爱玲与之分手的决断。    张爱玲写道:    我已经很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胡兰成说,他看到第一句,即刻好像青天白日里一声响亮,但心思却很静。看完这封信,也不觉得不对,反而觉得她的清坚决绝真的是非常好她不能忍受自己落到雾数。他不禁又要欢喜夸赞了。    是啊,这样的一封信,才是仙女本色,那个仙女置于死地而后生了,胡兰成心中的一块大石落地,原来,这个仙女是真的,他真的跟一个仙女恋爱过,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分手不分手,倒是无关紧要,反正他本来也不缺女人,尤其不缺一个相貌平常笨手笨脚的女人。    所以,他又说,爱玲是我的不是我的,也都一样,有她在世上就好,我仍然端然写我文章。    胡兰成如此“端然”,还跟一个小细节有关,张爱玲随信附了三十万元,是她新近写剧本得的稿费,张爱玲一定考虑到,胡兰成既然“早已不喜欢”她,这次分手也就不损失什么,只是长期以来,她在经济上对他多有援助,若是就此了断,便如悬崖撒手,显得不仗义,她这三十万,是一个买断价,一把付清之后,分手只关乎爱与不爱,不是她在困境里舍弃了他。    说到底,她还是太在乎这一场恋情,即使不得不结束,也该是一个苍凉的手势,没有那些难堪的算计,她用三十万,为这样一个愿望埋单。    可惜,她还是高估了胡兰成。他当时是没怎么样,按照她的吩咐,不去寻她,也没有回信,只是给炎樱写了封花里胡哨的信,“但为敷衍世情,不欲自异于众”。1949年她写的电影《太太万岁》公映,他利用职务之便,与全校员生包下一场去看,同事们都说好,他心里还不足,“迎合着各人的程度,向这个向那个解释,他们赞好不算,还要他们敬服”,可以想象他脸上那憋不住的得意,虽然不能让他们知道底细,连起疑也不可以,可是,若一点异样的感觉也没有,岂不令他怃然。    胡兰成的虚荣心,真是“很好很强大”,他在温州认识了一些人模狗样的人,带着范秀美去拜访,人家摆了宴席招待他,他就觉得这面子是自己结交来的,非常的得意,还站在范秀美的角度想了一下,认为嫁了他这么一个丈夫,她也真有面子。这样的猥琐可怜,让人看了啼笑皆非,在张爱玲已经从他的天空上划过去之后,他还要拿她给自己撑台面,也就不足为奇了,对他有所认知的张爱玲若是知晓,想来也不会介意。    但事情到这儿还没完,后来两人先后离开大陆,胡兰成不用对自己的身份再那么讳莫如深时,他惊喜地发现,除了让虚荣心暗爽一下,张爱玲还有其他价值。    张爱玲的研究者司马新提到:1952年,已经取道香港来到日本的胡兰成得知张爱玲在香港美国新闻处作短工翻译,误以为是中央情报局同一机构,就写信致张,求她介绍胡到中央情报局工作,吓得她从此来信原封退还。    司马新说是听张爱玲的好友宋淇说的,《今生今世》里没有这一段,估计胡兰成自己也觉得丢人,他在扬长避短上是很有一套的,前面在应英娣的来历和“妾室”身份上的含糊其辞就是一例。    很多人为胡兰成辩解,说汉奸也罢,负心也罢,起码他坦白。可问题是,到底什么叫做坦白,像胡兰成这样,避重就轻地复述一下过程,色厉内荏地强词夺理,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离经叛道但自有一套严密逻辑的人,就叫做坦白了?啊不,我觉得坦白是与自己的内心赤诚相对,像打量他人那样打量自己,不放过任何细枝末节,将它们当成通向真相的石子,直至,终于接近于内心的本质,人性的弱点,欲念的源起。    胡兰成也说自己花心,也说自己轻浮,但这赧然的终点不是忏悔是优越感,最后,他成功了,他通过一部裁减得当浓淡相宜的“情感历程”,掩盖了一个草根男的野心与戾气,把自己打扮成了气闲神定的风流教主,这,能叫坦白吗?    1955年,胡兰成的日本好友池田笃纪去香港,胡托他去看张爱玲,这一次,倒不见得有什么用心,他可能是闲得慌,一点点无聊外加一点好奇心池田没有见到张爱玲,胡兰成猜张爱玲也不会愿意见,本来就多余嘛。咦,那你胡兰成干吗还多这个事?    胡兰成做什么我都不感到稀奇,但奇怪的是,1957年底或1958年初,张爱玲竟然经池田转了一张明信片过来,没有上下款,写道:    手边如有《战难和亦不易》、《文明的传统》等书(《山河岁月》除外),能否暂借数月作参考,请寄(底下是英文,张爱玲在美国的地址与姓名)。    说起来张爱玲很没必要招惹胡兰成,难道不知道他容易牵动绮念,究其原因,在于此刻的张爱玲已经嫁给赖雅,以为她跟胡兰成是桥归桥路归路了,便是牵动一些感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给予自己的终极定位是:我是一个写小说的人。    这个写小说的人当时处境不佳,英文写作没有得到美国市场认同,急于凭借一部力作翻盘。1961年,她来到台湾,为以张学良为主人公原型的作品《少帅》搜集资料,很有可能在1957年底乃至更早,她就在酝酿这部作品了,给胡兰成写这个明信片,真的不是旧情复燃的幌子,而是创作小说的前期准备工作之一。    胡兰成想法却很多,先是不敢相信,然后他当时的老婆佘爱珍看,佘爱珍先是一呆,随即替他欢喜,还催他回信。    这位佘爱珍也真大方,难不成是一位芸娘式的贤妻?胡兰成说她一向是别人有了她就不能再有第二个人的,不过见了张爱玲的字犯起糊涂. 写到这里,我要呵呵一笑,有道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胡兰成一生风流官司无数落到这个女人手里,才算是好马配好鞍,天生地造的一对。    佘爱珍不是个普通人,前夫是大流氓“白相人”吴四宝,后来改行做汉奸,也做得很“成功”。佘爱珍能把这么个人收服摆平,自然也有两下子. 虽然,她跟胡兰成吹嘘的那些“辉煌往事”,我是有些怀疑的,但起码,当年在胡兰成的眼中,她是个必须仰望才得见的人物。且说某个春天的下午,她携了女侍,光临他的寒舍,真如神仙下凡,他“又欢喜,又敬重”,只觉得他的客厅与她诸般不宜。    解放后,佘爱珍先到香港,后去日本,吴四宝早已过世,她一个人在江湖上漂泊。好在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生存能力又强,更重要的是,她不像张爱玲,“很傻很天真”,她知道男人没有钱可靠,手里很有一些积蓄。胡兰成在香港时搭上了她,在旅馆里,先是坐着说话,然后拉着她的手,蹲下身,把脸贴到了她的膝盖上。就这么着,后来他想去日本,跟她借路费时,佘爱珍长吁短叹说家道艰难,不比从前,二百块港币打发他了事。    佘爱珍后来日暮途穷,下嫁胡兰成,婚后她忘了这茬,跟他吹嘘自己在香港时的风光,胡兰成一对照,才知道被她糊弄了,很不高兴:我都当你是知己了(都把脸贴你腿上了),你却没有看重过我。不过,胡兰成本来就是污泥浑水里打滚的人,没有穷追到底的洁癖,不爽一下也就罢了,按照他的惯例,还要朝好里去说,于是,对于佘爱珍当年忽悠他一事,他上升到了这样一个高度: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这都是哪跟哪啊?    不仅如此,胡兰成另一个习惯——喜欢把得手的女人都说成仙女下凡,在佘爱珍身上也发扬光大。比如她曾做过痧药水的生意,注册商标有模仿当时的另一品牌之嫌,对方跟她打官司,请了律师,佘爱珍先是打电话威胁律师不要掺和,律师不理,等他从法庭出来,忽地窜出一人,拿粪汁淋了他一头一脸。律师回到家中,还有电话打过来,问他味道好么。对佘爱珍的这一“杰作”,胡兰成赞曰“白相人做出来的事就是动不动又顽皮,只不作兴下流,所以上得台盘”,看了这段我真的很想请教,这都不算下流,到底怎样才算下流呢?    白相人佘爱珍跟了胡兰成,真是得其所哉,俩人都是热闹人,还都喜欢煽情,成天不是勾心斗角就是打情骂俏,你恩我爱的,有没有实话倒在其次——只要不寂寞就行了。现在,突然冒出一封爱玲信札,无聊的时日变得有料了,佘爱珍撺掇胡兰成去撩拨张爱玲,其实是打心底看轻她。    胡兰成的新欢旧爱里,她忌讳日本女人一枝,因为离得近,仍然有可能;忌讳周训德,知道胡兰成很把她放在心上——胡兰成到日本后,窘境里,还惦记着小周,写信寄钱要把她接来,终因失去联系而作罢;唯独不忌讳范秀美,胡兰成对她不过是利用罢了,当时说得好听,一朝时过境迁,也就抛到脑后任其自生自灭去了。    同样,佘爱珍以一个江湖女人的心机,看透张爱玲不过是个写文章的女人,没有几下子,就算张回心转意,她也有的是办法对付她,现在则不撩白不撩,如同猫逗耗子,就图那一乐。    胡兰成未必不知道他老婆这番心思,但这心思正好与他不谋而合,当然,消乏解闷之外,他另外有一个情结,那就是,挑战他心中的最高标尺。    不管怎么说,胡兰成和张爱玲的一段情,使他比别人更多地接触到张爱玲,读到了更多的精彩,她面对经典百无禁忌,她表情达意直指人心,她深刻的身世之感,华丽与苍凉交替的人生体会,都让半瓶子醋的、心虚气短的胡兰成大开眼界,用时下流行的说法叫:原来人生和经典都可以这样读。    剔除自抬身价的成分,他对她的赞美里也不无真诚,他说自己是打她这儿开了天眼的,视她为高高在上的九天玄女,学习她的行文习惯,自然也想听她一声肯定,若她对他犹有余情,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他大概隐隐以为,虽然她先说拜拜,却未必能将他忘怀,毕竟是他伤了她,伤有多深,正说明她对他的爱有多深。    但是,在香港,当有人问起张爱玲对他的力作《山河岁月》的看法时,她不置一词,他感到了她的轻蔑,恨恨地想,我总也不见得输给她。现在,她又从容地给他寄来这么一张明信片,说明她已然将他放下,就像《茉莉香片》里,丹朱不把聂传庆当男人,才对他有肆无忌惮的亲密。胡兰成虽然不至于像聂传庆那么愤怒,但肯定有点受伤,于是他在回信中说,我把《山河岁月》与《赤地之恋》来比并着看了,所以回信迟了,他这是把张爱玲和自己拉到一个水平线上,想以此打破张爱玲的平衡,他想像张爱玲知道自己的作品被他的灼灼目光照了一下肯定有点心慌,又说,让她慌慌也好,因为她太厉害了。    这封信寄出去之后,胡兰成两口子算是找到了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娱乐节目,没事就在那里猜测张爱玲的反应,佘爱珍说,你与张小姐应该在一起,两人都会写文章,多好!胡兰成就说,那你怎么办呢?佘爱珍说,那我就与你“哟霞那拉”,胡兰成说,你心里不难受吗?佘爱珍说,不难受。    两个人说得有来道去的,明明是打情骂俏,拿肉麻当有趣,胡兰成还能装模作样地说:爱珍便是连感情都成为理性的干净。    让我呈45度角仰望他一下下。    张爱玲没有回复,胡兰成仍不肯罢手,又写信去挑逗,这应该就是前文里,张爱玲给夏志清的信里说到的:“后来来过许多信,我要是回信势必‘出恶声’”。    不管张爱玲回不回信,胡兰成夫妇都从中找到了很多乐子,整天说过来说过去的,借用《还珠格格》里对“乐不思蜀“的成语新解,简直“快乐得像老鼠”一样了。    张爱玲的回信到底来了,全文如下:    兰成: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作作参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时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请寄一本给我。我在这里预先道谢,不另写信了。   爱玲  十二月七    难怪胡兰成说张爱玲厉害,看看这封信写的,整一个骂人不带脏字。从字面上看,没有任何问题,它澄清误会,保持距离,有礼有节,客气隐忍,但这隐忍,正说明张爱玲拿对方当小人看待,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不过我也没有那么怕你,我只是懒得搭理你。    看到这样一封信,胡兰成和佘爱珍傻眼了,但他俩都是千锤百炼的人物,很快从短路状态回转过来,佘爱珍先笑话胡兰成活该,又给他出主意,让他装作没收到这封信,还写信给她,请她看樱花。胡兰成都觉得这主意无赖,但又觉得非常好,俩人又嘻嘻哈哈地表扬与自我表扬了一番,消磨了时日,促进了感情,张爱玲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她这封信还能收到这个效。不过,即使张爱玲想得到,大概也不会惊奇,她熟悉他们脸上那满是油汗的笑,既瞧不起别人也瞧不起自己,由放任而生的疲惫,她笔下最擅长描画这种小市民,下笔如有神时,大概不会想到,自己就栽在这种人手里,所谓阴沟里翻船?    胡兰成随第一封信寄了一本《今生今世》上卷过去,该书系日刊新闻社出版,我不知道《民国女子》是否收在其中,但如果收了,胡兰成应该会写上一笔的,这可比他用那些“夹七夹八”的话撩拨张爱玲更有效果。再者,张爱玲跟夏志清说,是因为她不给胡回信,胡才把她说成是他的妾的。“妾”这一说,应该指的是胡兰成先说跟她没有举行婚礼,又说我跟爱玲尚且没有举行仪式,小周也不能越了先,张爱玲的意思是,因为她不给胡兰成回信,他才会那样写她,这么个因果关系,或者也可证明,《民国女子》一章,是在1958年9月出版的《今生今世》下册里。    不管张爱玲是什么时候看到这一章的,我相信都是一个狠狠的打击,虽然,胡兰成在里面说尽了张爱玲的好话,但她应该能看出,不过是为了利用她自抬身价。另一方面,局内人的感觉与旁观者又有不同,有些能够被读者随意忽略的字句,在被写者眼中,是硌着心的,比如“欲死欲仙”,比如张爱玲比喻胡兰成和她在一起,好像“一只小鹿在溪中吃水”,就算我“淫者见淫”吧,我怎么看都觉得这里面有些情色意味,更不用提说得更直接的,“连欢爱都成草草”。    除此之外,张爱玲锦心绣口里吐出的那些情话,也被摊到了光天化日之下。钱钟书说,情话和马屁一样,不能给第三者听见,否则再精彩的说法都会让人一身鸡皮疙瘩,似这般别后经年,早已将对方看觑成一个猥琐小人时,他却将自己当年情话来个大回放,逼到眼前来,换成我这种心理素质比较差的,估计当时就得两眼一黑,恨不得立即咬舌自尽。    张爱玲那三十万,算是白花了。    她不能有任何回应——比如说写一部《我和XX不得不说的话》——若能牵动她一丝情绪,他都会大得意,他的书商也会借此炒作,白白娱乐了那些无聊的看客。只能是隐忍,忍无可忍,从头再忍,事到如今,只能通达地想,有谁年轻时候不曾爱过个把人渣?有谁漫漫情路上没有几个污点?有谁的人生可以真正做到清坚决绝,不给观众一丝讪笑的余地?像原谅别人那样原谅自己吧,就当成一个黑色幽默,一个可以反观自己了解人性的案例,让无数推崇她的“聪敏锐利”的读者知晓:我并不像你们想像的那样完美,我有时也分不清真伪。    揣了这样一种想法,面对后来种种,就可以啼笑皆非,而不是气个半死,比如书商用她的名字为胡兰成博宣传,还跟她约稿,以“胡兰成先生可代为写序”为优厚待遇,再比如无数的胡粉拿她说事不算,连像我这样地道的张迷苦于看不到她更多资料,也将此书翻得烂熟,她的名字注定要跟他联系在一起了! 甚至,许多年之后,一个名叫李安的导演拍摄她的作品《色戒》,还将男女主人公对号入座,说后来的张爱玲对胡兰成未必没有些情愫。    平心而论,情愫应该也是有一些的,也许会在某个阳光很好的正午或黄昏,想起那个恋爱中的自己,那样的美,那样的放恣,因为爱那个时候的自己,连带着对那个人的情绪,也变得柔软了一些,人生若只如初见,虽然,初见的印象,也许多半出自自己的意念。只是时光轻捷,如马踏飞燕,浮世倏忽,如白驹过隙,在无可匹敌的生命规律面前,人世的贪嗔痴怨多么的微不足道,有着深刻的身世之感的张爱玲,在小小的气恼一下之后,想必也会一转念,在嘴角浮出一个半是自嘲半是苍凉的微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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